但在这个问题上,朱高炽没有任何退让的余地。 他是燕王世子,他就该当储君,当太子! 这时候一旦有任何退缩,那他是要后悔一辈子的! 朱高炽显然已经不顾一切了,他看着父皇问道。 “咱们燕王府这一脉的天下是抢来的,以后每一代君王,也要靠刀决胜负?” “靖难之役,二弟在战场上有大功劳,可我便在北平守城、后方足兵足食,没有立下大功劳吗?” “哈” 朱高炽惨笑起来。 “父皇,儿臣不服!” 这是父子两人,第一次公开、正面、毫不退让的冲突。 朱棣有他亲身经历的不忍言之缘由,朱高炽也有他的委屈。 一时间,奉天殿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今国师做个见证。” 见朱棣说到自己,姜星火也从锦墩上站了起来。 “不管是以后谁当储君,谁当皇帝。” 朱棣这话说得很有意思,当储君的,不一定能当皇帝,这里面暗示的东西,可就太多了。 朱高煦的心跳忽然加速了许多,他隐约猜到了一丝迹象。 但他经过姜星火的教导,已经不再是彻头彻尾的莽夫,他不动声地思索了片刻,仍然保持了平静。 朱棣顿了顿,又道:“至于朕的另外两个儿子,他们既然是朕的骨血脉,若是真有万一,便放去海外封藩,不要再回来了。” “你们兄弟三个都要记住,靖难之役,不能再来一次了!” “父皇圣明,儿臣谨遵父皇教诲。”朱高燧似是放下了什么,重重说道。 见老大老二没吭声,朱棣看向他俩。 “朕还是希望,能够在你们两人之间,选出一个人做储君。” “大争之世,朕的儿子,争储,既要争得轰轰烈烈,也要争得光明正大!” “老二等评定完将阶,就要北上去开平卫备秋了,到时候北直隶的变法,一并管起来。” “给你们三年的时间,到永乐四年的今天,把南北直隶变法的成果,按之前给出的办法衡量计算,比个高低,谁赢,谁做储君,你们可还有意见?” 之前虽然说过这件事,但却是在画大饼,没个明确的说法,如今朱高煦北上在即,朱棣却是把这件事给彻底敲定了下来。 朱棣看向了朱高炽,意思很明白。 朱高炽也清楚,父皇就不是嫡长子登基,再加上与朱高煦的情,天然地偏向朱高煦,如今是一定要给朱高煦一个正大光明争储的机会,也是对靖难勋贵集团的一个代。 显然,在这段时间里,因为评定将阶的事情,父皇一定是受到了方方面面的影响。 而在这个机会面前,如果比的是自己最擅长的文治,自己也比不过,那就说明,父皇的选择其实是对的。 自己,不适合继承大明的江山。 而这时候,他不能再让朱棣失望了。 朱高炽坚定地看向朱棣说道:“儿臣一定会成为储君。” 朱棣松开了双手。 朱高炽伏在地上息,如今神松懈下来,刚才的疼痛几乎使他昏厥,但他忍住了,他缓缓爬起来,低垂着脑袋。 朱棣盯着这个胖胖的儿子,良久没有作声,过了许久,他才问道。 “你知道你刚才错在哪里了吗?不是立储的事情,是理学的事情。” “儿臣不该质疑父皇的决定。” “那你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想法?” “儿臣以为罢黜理学必定会带来祸患。” 实用主义者朱棣语重心长地说道:“法家、儒家、道家.理学、心学、实学.这些说到底,对于站在这的人来说,不过都是工具罢了,这个工具,到底叫什么名字,有什么要紧的?” “治天下必用申韩,守天下必用黄老,可外儒内法的同时还与民休息,叫不叫儒家?” “重要的不是名字,是好用不好用,什么纲常,什么道统,那是用来骗底下人的,你怎么还跟着信了呢?” “是。” 朱高炽低眉顺目地听训,心中却有了另一份触。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姜星火敢做的这么肆无忌惮了。 甚至于,朱高炽忽然觉得,自己对于父皇的了解,可能都没有姜星火深刻。 姜星火太清楚父皇想要什么了。 “朕知道理学好用,可理学同样有弊端。” 朱棣脸一肃,缓缓地说道:“理学之弊,在于不通世事,不辨真伪,不识时务,自宋以来,便是偏安一隅之地诞生出来的小家子气之学,大明煌煌天朝,威加四海,如今正逢大动、大变革之时,若不及趁势掉头,只怕将来难免出现更多积弊,积重难返时再想改,可就晚了。” 朱棣的声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不要把这些事再留给你们的儿子,孙子去做了!” “儿臣明白。” 三位皇子纷纷躬身行礼,异口同声道。 姜星火点了点头,朱棣说的确实没错。 理学在很早的时候,准确的说是南宋的时候就应该变革了,而不是等到现在。 但事实上,理学不仅没有变革,反而南宋的皇帝们变本加厉,把理学当做了一条走狗来豢养,用它来不断地培养士大夫的思维模式,不停的灌输迂腐的思想,使得原本坚持古儒家之风,秉持着君子行道的儒士,开始堕落。 南宋早期还有辛弃疾、陆游这样的人,到了晚期,便基本都成了高谈阔论的庸人,这些人既不能治国,也不能抵抗蒙古人。 这种情形如果像姜星火在诏狱里所说的那样,在以后的大明又一次出现,水太凉、头皮太.这是朱棣绝对不愿意看到的。 因此,在姜星火的奏疏送上之前,朱棣其实就决定,要对理学作出变革。 “理学,就应该彻底推倒重来,再不可以存留。” 这样说着,朱棣拿出了一份奏疏:“这是国师之前递上来的,朕留下了,你们看一看吧。” 朱高炽与朱高煦对视了一眼,然后双手恭敬地捧过了这份奏疏。 首先呈到朱高炽手中的奏疏,是关于变革选官和考察制度的,也就是朱高炽之前听到的那些风声。 在这个过程中,朱高煦仔细观察着朱高炽,见他眉头越皱越深,心中也有了一些猜度。 奏疏是姜星火亲笔撰写,而在这篇奏疏中,姜星火不仅提出要建立大明行政学校,而且还要在南北直隶搞分校,以此为核心培养未来的官员。 同时编写统一学习、考试用书,《行政管理学》自然是培养官员的主要学问,除此以外,农业、法律、数术等实用学问也要配套上,至于天文、地理、物理、化学,则是选修课,按兴趣四选一。 而国子监里的科学厅,则负责普及科学教育,以此做一个区分。 按照三舍法,大明行政学校每年举行一次“公试”,由朝廷特派官员主持考试,从外舍生里面选拔考试合格的,再参考平时的学习成绩和个人品行,将这部分人补充进内舍。 然后隔一年举行一次“上舍试”,从内舍生里面选拔成绩合格的,并参考平时学习成绩和个人品行,补充进上舍。 上舍生通过累积的考试成绩,以及参考平时的学业和品行,也被划分为三等:其中上等生可以上报朝廷之后,直接授予官职;中等生可以免除科举前面几场的预考,直接参加最终的殿试;下等生(包括一些成绩极其优良的内舍生和个别外舍生)可以获得“取解”(选送士子应进士第)的资格,而且还可以留校任教,充任学正、学录(相当于大学助教、讲师的职务)。 除此之外,每个月也有一次月考,如果月考三次不合格的,就会被降级,上舍被降为内舍,内舍被降为外舍,外舍则会被除名,也就是末尾淘汰制。 配合上即将在京官中进行试点的考成法,姜星火是真的要对文官举起大刀,杀个痛快淋漓了。 其实说到底,建立学校重新走三舍法选官的路子,这件事可大可小,但若是朱棣执意如此,朝中文臣难免就觉得意味着他将要放弃理学,而如此一来,朝中恐怕会群情愤。 而且在此之前,金忠和金幼孜都曾试图劝谏朱棣,不过效果寥寥。 当然了,二人主要觉得理学这东西不可废,毕竟眼下谁也不知道朱允炆是不是还活着,朱棣的皇位坐的还不算彻底稳固,万一,真有那么个万一,若贸然提出废除理学,肯定要从本上触及到士绅文官的利益,巧成拙不是什么好事。 不过朱高炽万万没有想到,在他还没想好怎么回答的时候,朱棣就已经准备要动手了,这简直是雷霆霹雳啊,他的目光不扫了一眼旁边的姜星火。 只见他一脸淡然,似乎一副毫不担忧的样子。 这个国师…… 朱高炽暗暗叹了口气,心中愈发慨,统治了思想界数百年的理学,自己学了将近二十年的理学,竟是如此真切在自己面前被动摇。 事实上朱高炽的叹,才是理所应当的,在这个时代,不管是谁都会觉得理学是正统,哪怕是南京城街头随便拽个人,也肯定是这么认为的。 这年代讲究三纲五常,讲究存天理灭人,别管是不是灌输的,但这就是一种神文化上的共鸣。 姜星火却知道。 在另一个历史时空里,理学就是用来蛊惑百姓、控制士大夫、影响华夏进步的东西。 姜星火的想法是——既然这东西是祸患之源,不如毁掉它! 这是理学的悲哀,也是姜星火的悲哀。 他的思想是从未来的信息茧房里爬出来的,对这个社会有着极为复杂的受。 他想毁灭这个世界的一面,他还想保护这个世界另一面,但是……他没有足够的力量去阻止别人,甚至他连自己的念头有时候都无法阻挡。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自己想做到的,对于社会的改造。 但他别无选择,唯有前行。 至于结果,管他娘的。 所以姜星火也没打算阻止朱棣进地废除理学,只想藉助这次辩经和三座擂台的机会,给理学划上个短暂的休止符罢了。 姜星火胡思想之际,朱高煦也看完了奏疏。 朱高煦琢磨了半晌说道:“俺觉得按父皇说的,这理学就像是一个工具,是为了用道德解决一切矛盾与纷争,来达到政权的稳固。但是用道德来威慑,这些东西有时候行,有时候不行。比方说理学中最重要的一点,三纲五常,就是让天下人都明白自身的定位,依赖于别人.可俺在江南可是亲眼见了,妇孺干起纺织来,似乎还是比壮丁还要更服从、手更巧一点,一想到这么多的人被三纲五常束缚住了,未免觉得有些浪费。” 朱高煦的声音不疾不徐,因为脑袋笨思考得慢,所以只能慢慢地诉说着,但是显然,每句话都蕴含着朴素而独特的逻辑,仿佛是一柄尖刀狠狠地扎入了人心。 朱棣听着他的话,忽然陷入沉默,久久没有吭声。 他抬起头来,眼睛盯着姜星火,目光中隐约带着几丝赞赏。 “道德解决不了所有问题,律法也解决不了所有问题,但现在的问题是重道德而轻律法,道德失效,则律法形同虚设。” “律法,这是朝廷控制民间的重要途径,若没有律法约束,天下必将混。若没有法度规范,官吏、百姓们的行为便肆无忌惮,不择手段。因此当务之急,是要修改在伪帝建文时期重新放宽松的律法,制定各项规矩,同时把变法的一些东西写进《大明律》里面去。” lt;div style=quot;text-align:center;quot;gt; lt;scriptgt;read_xia();lt;/scriptgt;dXSZxEDU.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