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文丞相的《正气歌》了,在此时的大明,可谓是老少咸知的经典读物,用来诠释‘天地有正气’是再好不过的了。 乍一听,慷慨昂振奋人心,但姜星火的脑海里却有些恍惚,继而陷入了回忆。 那是第三世,睢城(商丘)。 这里是江淮防线的最北端支点,当年陈庆之“白袍入洛”便是以此为起步。 这便是“睢地方,历代大规模征战上百余次,是非曲折难以论说,但史家无不注意到,正是在这个古战场,决定了多少代王朝的盛衰兴亡、此兴彼落,所以古来就有问鼎中原之说”。 是真真切切的中原锁匙。 因此,睢也就成了大唐与大燕兵最频繁、烈之处。 而在这座高耸险峻的城池里,一座占地广阔的军营内,十几个身穿戎装的将校围坐一团,气氛沉闷抑到让人窒息! 其中一名年长的将领站起身来,对着坐在首位的老者躬身施礼道:“启禀中丞,现在伪燕已经重新集结十八万铁骑,随时都可能南侵我江淮腹地,不知中丞如何打算?” 姜星火作为陪戎校尉,坐在最靠近营帐门口的位置,扶着刀早已没了力气说话。 睢城里的情况很糟糕,粮食快吃光了,每个士兵每天只有一勺米,至于百姓.妇孺已多饿毙,男子苟延残,如此而已。 作为亲历者,姜星火的关注点,从来都不是睢守城战到底有多么惨烈。 而是这里面人表现出的种种复杂。 首座上的老者叹了口气,抬头望着帐外,缓缓道:“江淮钱粮赋税,乃是我大唐反败为胜之本,陛下为此忧心忡忡夜不能寐,我等镇守睢,拱卫江淮防线,今伪燕再次南袭,如果我等不死守城池,那么遭殃的,就是身后的千万江淮百姓!” 众将校闻言,眼神纷纷暗淡下去。 关陇自西魏以来虽然民风彪悍,但是如今论战力却远逊河北。尤其是在燕军攻破了潼关,并且趁势扩张势力范围的情况下,大唐的军队只得退往蜀地、河东防御,而河东的新皇帝早已与蜀地、江淮相断绝,一旦睢失守,燕军南下江淮,大唐的国运就将急转直下。 那么,到底是死一城十万军民。 还是,江淮数百万户惨遭屠戮? 更小的集体做出了主动的牺牲,从而保全更大的集体,是否体现了人的善? 老者看到将士们黯然神伤,摇了摇头,安道:“你们放心吧,燕军虽看似兵马强横,但毕竟只是一时之勇,我们只要抵抗住,陛下应该很快会调派更多援军过来的。我们坚持守住,大唐就迟早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将校们神却依旧萎靡不振,再想要坚定守住,此时也没有粮食了,怎么守? 眼神好的姜星火,更是看到,老者开口说话时,嘴里已经没剩多少牙齿了。 老者的话刚说完,门外突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一个脸焦虑的斥候跑到帐篷内跪倒下来:“报告中丞,情况不妙,燕军铁骑已经兵临城下!” “什么?!” 众将校霍然变,老者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那天晚上,在距离睢城五十里的荒野上,旌旗招展、马嘶雷动,黑漆漆的夜幕下,宛如一群饿,无数铁甲寒光闪烁,肃杀的气息弥漫四野。 燕军列阵而立,前锋的三千重骑已经近了睢城,只差五箭之遥了。 回忆的画面消散,姜星火有些怔然地问道。 “那袁居士伱说,张巡死守睢,守城的将士也拼死报国,这才保护了江淮,这不错,能说明人在绝境下也有善的一面,张巡是心怀正气的忠臣,可后面发生的事情,也说明了人的恶。” 袁珙也迟疑了。 《正气歌》里从来没提到过,作为身怀正气的代表人物,张巡的人在不同的角度,究竟作何解释? 袁珙长长地叹了口气,神情复杂地说道:“所以说,和尚说的不对,老朽说的也不对。” 李景隆定定地看着姜星火,问道:“人论这件事,姜先生是怎么想的?” 姜星火一边研墨准备写回信,一边沉后说道。 “我认为关于人论的这个问题,这封信需要回答两个方面。” “第一个方面,是【批判先验人论的错误】。” “第二个方面,是【从形而上来看,人的本质是社会】。” “也就是说,先批判‘先验人论’为什么是错的,随后从‘形而上’的角度出发,阐释人的本质究竟是什么。如此一来,才能搞清楚人论的谬误究竟错在何处。” 李景隆愣了愣, 每个字他都听得懂, 可连起来, 是什么意思? 而袁珙则是变得若有所思,本善和本恶的争论,自先秦以降,已经持续了进两千年,始终没有具有倒的权威说法,大家都是各说各的话。 如今姜星火却说,他能用两个方面就能讲清楚? 袁珙不有些发自内心的怀疑。 这种怀疑,不是怀疑姜星火本人的智慧。 而是在怀疑,两千年都没有争出个结果的问题,姜星火一封信就能写清楚? 研好了墨,姜星火开始给这个未曾谋面的和尚写回信。 信的题目是《‘先验人论’的形而上批判》。 “第一个部分,姜某要【批判先验人论的错误】。” “姜某认为,人论的谬误在于,其坚持先验的观点。” “什么是‘先验’?”看着信纸上的字,李景隆忍不住问道。 袁珙也有些费解,跟道衍一样,袁珙同样三教通,但却确信,自己并未听过这个名词。 姜星火指了指信纸,他正一笔一划地认真写着。 “所谓先验,也是唯心认识的本特点,也就是认为人的意识是最重要的,而世界上存在的事物(物质)是次要的.从而认为人的意识是先天就有的东西,是先于这个世界上存在的事物的。” “也就是说,先验人论认为 ——人是对活生生的现实人的象概念。” 李景隆了眼睛,不解地问道:“人难道不是先天的吗?” “不是。”姜星火示意他稍安勿躁,随后继续写道。 “而这种先验人论则相信,‘人’这种象概念,在事实上规定着每一个人的行动。也就是善人做善事,恶人做恶事.这种象概念决定人行为的观点,被我称之为‘观念论’。” 李景隆一边在旁边观看,一边问道。 “那什么又是‘观念论’?” “八个字。”姜星火干脆答道,“追本溯源,本即是源。” 姜星火接着在信纸上写着。 “观念论往往越过事物而达事物的‘本’,并企图由‘本’追踪到事物的‘源’。” “如此一来,便经常会认为事物的‘源’就等于‘本’,‘本’也就等于事物,将三层意思混淆起来。” 许久没有写字,手腕有些酸了,转头看着有些发懵的袁珙李景隆,姜星火放下笔说道。 “听不懂?没关系,我知道你现在听不懂,给你解释一下就好了。” 袁珙和李景隆点了点头,虚心听讲。 姜星火简单直白地说道。 “第一层,现实的人是事物,对不对?” “对。” “第二层,先验人论认为‘人’是决定人这个事物的‘本’,对不对?” “对。” “第三层,之所以有善论和恶论之争,就是因为本搞不清人的‘源’,对不对?” “.好像,对。” “那么为什么搞不清?”姜星火笑着问道,旋即自己回答,“因为人论一开始就错了!” 袁珙有些匪夷所思地问道。 “那姜先生的意思是,人论本身就是错的?” “不可能吧,那么多圣贤都辩论过的问题,怎么可能问题本身就是错的?” 李景隆亦是不可置信。 姜星火放下笔,开口说道:“所以说,想要回答人论这个问题,这才是为什么我第一个方面,就是写【批判先验人论的错误】的原因。” 姜星火拿起笔,继续在纸上写着。 “姜某认为,近两千年来,人论觉得自己看到了第二层也就是人的‘本’,而没有看到第三层也就是人的‘源’,所以才会在本善还是本恶的争论,争得就是人的‘源’到底是什么。” “但其实,人论从第二层的‘本’就开始错了。” 袁珙看着姜星火笔走龙蛇,一时沉思。 人论,从第二层的‘本’就错了? 难道人不是由人先天产生的吗? 历代圣贤都是这么说的啊! 正是认定了第二层的‘本’,也就是‘人由人先天产生’这个前提条件,所以才要争论第三层的人本善还是人本恶。 如果说一开始就错了,人不是由人先天产生的,那么就意味着,圣贤们从一开始就走偏了! 袁珙的脊背开始散发出了阵阵寒意。 袁珙突然意识到,这似乎是一个可以载入中国哲学史的历史时刻! 他面前的这个青年囚徒,正在用笔,推翻两千年来关于人论的争论! 告诉大家,圣贤们争了两千年的东西,全是错的! 而这封《‘先验人论’的形而上批判》,也将在他的亲眼见证下,成为中国哲学史新的时代的开天辟地之作! 袁珙的十指,开始不自觉地轻微颤抖了起来。 而李景隆,也屏住了呼,等待姜星火继续写下去,说明为什么人论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为什么人不是由先天产生的。 姜星火继续写道。 lt;div style=quot;text-align:center;quot;gt; lt;scriptgt;read_xia();lt;/scriptgt;dxszxEdU.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