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十娘明白过来,都说殿下生母郭贤妃不好相与,上回在芙蓉苑花宴上她虽不发一言,可脸却不太好看。 宋六娘子软,胆子小,也难怪要发怵。 她只得拍拍她的手:“一会儿小心谨慎些,别做什么出格惹眼的事,想来也不会有谁为难咱们。” 宋六娘大眼睛忽闪两下,乖巧地点点头。 她了犹在跳个不住的眼皮,与王十娘一起,将车帷开一条往外觑看。 太子和太子妃嫔出行,自有金吾卫清道,望出去也见不到行人,只有路旁整整齐齐的大青槐,枝叶间出黄土墙,偶尔有佛塔、佛阁的宝顶从树梢掠过,可他们居于深,便是这景象也难得一见,两人都看得津津有味。 沈宜秋却是没什么心思看风景,昨夜被尉迟越来去,夜枭叫了才糊糊睡着,今为了入又起了个大早,此时双眼困得睁不开,蔫蔫地靠在车厢软垫上打瞌睡。 就在半梦半醒之间,车厢忽地一抖,沈宜秋蓦地惊醒,开车帷一看,车马已到了蓬莱西南的兴安门前。 她眼皮,打迭起十二分神。 上回她顶撞了郭贤妃,这阵子飞霜殿风平浪静、寂然无声,实在有些蹊跷。她这位婆母没什么大才,大大恶之事做不出来,但绝不是吃了亏能善罢甘休的子,今保不齐有什么等着她。 正思忖着,马车又动起来,通过兴安门,沿着坡道往上,地势不断升高,不一时便到了右银台门,沈宜秋和两位良娣在此换乘步辇,转入永巷,已经可以听到断断续续、若有似无的管弦声,越过墙随风飘来。 步辇终于停在甘殿前。沈宜秋和两位良娣由人搀扶着下了辇。 此时头已升得很高,碧蓝的秋空中飘着几缕纱毂般的云翳,崔嵬的殿如巨兽盘踞在高台上,脊上鸱吻高张,檐角飞翘,明黄琉璃瓦上一道碧绿剪边,映衬着赤红的墙、侍卫的金甲、寒光闪闪的列戟,直叫人目眩神。 比之太子妃所居的承恩殿,皇后的甘殿却是巍峨多了。 王十娘不由凝神屏息,宋六娘本就有些忐忑,此时一见这阵势,心里越发没底,肚腹中搐翻搅起来。 沈宜秋瞥见她脸发白,上前捏了捏她的手,小声道:“别怕,第一回 都是这样的,一会儿紧紧跟着我就是。” 宋六娘地回握了她一下,太子妃虽然也只有十五岁,只比她大了两个月,但只要有她在,她便好似找着了主心骨,无端觉着安心。 看着沈宜秋镇定自若的模样,她心里越发钦佩。 沈宜秋带着两位良娣走进甘殿中,殿内已坐了内外女眷,目的绫罗锦缎、金珠宝玉,香风与笑语扑面而来。 张皇后踞于主位,一见他们便笑着招手:“你们总算来了,快过来让我瞧瞧。” 宋六娘偷偷一瞧,认出上回在芙蓉苑见过的林德妃、曹淑妃、陈昭仪等人,却独独不见郭贤妃,不由暗暗松了一口气,脸也活泛起来。 张皇后见自己挑的两位良娣一个娇憨可人,一个气度高华,也是喜得紧,温言问了他们在东可好,两人都道太子妃仁厚宽和,待他们情同手足,在场的命妇都是人,一看便知此言发自肺腑,绝非场面话,对这太子妃越发刮目相看。 郭贤妃不在,别人不提,沈宜秋却是不能不问的,她便道:“如何不见贤妃娘娘?” 张皇后目光一闪,脸上掠过一抹淡淡的不快,只道:“贤妃今有些不适,在殿中休息。” 她顿了顿道:“一会儿用过午膳,你们三个去飞霜殿问个安。” 沈宜秋知道皇后不多言,应了个是便揭过不提。 林德妃和曹淑妃等人都出讥诮的笑来。其他人不明就里,他们却是知道内情的。 前几皇帝从华清回来,当夜本来是宿在蒋充容那里,还未来得及宽衣上,飞霜殿便来人,道郭贤妃犯起心疾来。 郭贤妃年轻时宠冠后,如今虽然比不得风头最盛时,在皇帝心里的分量还是比旁人重几铢。 这明晃晃的争宠手段也叫年过半百的皇帝颇为受用,一受用,就在飞霜殿接连宿了三晚。 今皇后叫人去请贤妃赴宴,她便作张作致称病不来。 后众人虽鄙薄郭贤妃的作派,却也不得不佩服她几十年如一的恒心,与她同时入的德妃、淑妃等人,早已经熄了争宠的心,只有她,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都已娶了妇,还老骥伏枥、壮心不已,与一群娇如花的二八少女争宠,竟然还争赢了。 林德妃和曹淑妃暗暗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都叹了口气,再蠢又如何,谁叫人家生了个好儿子,连张皇后都让她三分。 张皇后拉着三人说了会儿话,便让他们与一众长公主、王妃、公主以及外命妇见礼,几位长公主和王妃各有礼物相赠。 见完礼,张皇后让沈宜秋与自己连榻而坐,又给两位良娣赐了座,笑道:“早该请你们来认认亲的,奈何总也聚不齐人,好在今重,他们总要卖我个面子。” 有几位命妇是第一次见到太子妃,只知她出身五姓世家,未曾料到她生得如此光照人,又见两位良娣都是明眸皓齿,如花秋月,各有各的美态,心里都暗道太子好福。 平长公主笑道:“阿姊说的什么话,你一声令下,我们谁敢不来。” 大公主靠到张皇后身上,指着五公主道:“还有谁,阿娘说的不就是小五么,自打嫁了人,镇窝在府里不出门。” 五公主去岁冬才和驸马成婚,正是里调油的时候,闻言羞得低下头,着衣带不语。 张皇后笑着在大公主胳膊上掐了一把:“我说的分明是你,你倒好,贼喊捉贼祈福五娘。” 沈宜秋明白张皇后故意这么说,其实是念及她与太子新婚,想让他们多相处,遂一直未曾召她入陪伴。 然而她这一片苦心注定是要白费了,沈宜秋暗暗叹息,对皇后道:“媳妇不孝,早该向阿姑请安的。” 张皇后嗔怪道:“你与三郎好好的,便是最大的孝顺了。” 长沙长公主掩嘴一笑:“阿姊等不及抱孙儿了。” 张皇后乜她一眼:“看看,这妇人又在显摆她的孙儿。” 转头对沈宜秋解释道:“你三姑母不久前刚当上祖母,走到哪儿都是三句话不离孙儿。” 沈宜秋上辈子与长沙长公主好,早已将礼物备下,便即从素娥手中接过一个一尺见方的描金檀木匣,亲手给长沙长公主:“贺喜三姑母,这是我和两位良娣的一点心意,望姑母笑纳。” 这显是一早便准备好的,长沙长公主颇意外,又有些动容:“太子妃真是有心。” 说罢打开盒子,只见盒子里卧着一对金麒麟,一对白玉璧,还有两双绣着狮子球路纹的小软鞋。 金玉倒罢了,那双小鞋子纹样新巧,玲珑可,长沙长公主将鞋子托在掌心,只见两只鞋子上各绣着一只头大身小的小狮子,鬃纤毫毕现,歪着脑袋,睁着懵懂天真的大眼睛,一只足下踏着祥云,另一只抱着绣球,云和球都絮了丝绵,鼓鼓地坠在鞋头,系了小金铃,一晃便轻轻发出叮铃铃的声响,一看就不是绣坊出来的东西。 长沙长公主连道有心,越看越喜,诸女眷也啧啧称奇:“绣工也还罢了,这方寸之间的心思却是难得。” 张皇后道:“是我们宜秋自己做的。” 说着从裙带上解下沈宜秋亲手绣的香囊显摆,“你们瞧,这也是她做了送我的,一套有十二只呢,我等闲舍不得戴。” 众人都赞太子妃心思巧。 他们先时听说沈家得罪太子,沈二郎被削职夺官,心里不免沉,这太子妃位子还未坐热,伯父便丢了官,任谁都会以为她失了太子的心。 但此时见张皇后如此看重这儿媳妇,不由得暗暗慨,这沈氏女果真厉害,便是沈家失势,只要有皇后替她撑,她这太子妃便当得稳稳当当,何况两个良娣还对她服服帖帖、唯命是从。 当下笑容里又多了三分真诚。 众人在殿中一边饮茶,一边闲聊,说了会儿话,张皇后便命人摆宴,叫众人移步后苑太和殿。 沈宜秋与张皇后、德妃、淑妃、平、长沙两位长公主并几位王妃、公主同席,宋六娘和王十娘与其他内命妇一席,彼此隔着屏风和重帷。 沈宜秋无端有些不放心,拉过王十娘,悄悄叮嘱道:“瞧着些六娘,别叫她吃多了顶着,回头吹了风又难受。若是有什么事,便差人进来传话。” 想想还是有些不放心,索叫湘娥陪着两位良娣。 不一时开筵,丝竹大作,舞乐盛陈,众命妇把酒谈笑,席间一片声。 张皇后兴致颇佳,拉着沈宜秋说了好一会儿话,酒过三巡,便即叫人取来壶箭,叫了众人行令投壶。 沈宜秋饮了两杯菊花酒,双颊泛出酡红,刚放下杯盏,便见湘娥低着头匆匆走过来。 沈宜秋向众人告失陪,起身走过去,小声道:“出什么事了?” 湘娥低声音道:“宋良娣被叫去飞霜殿了。” 沈宜秋有些纳闷,宋家与何家素无瓜葛,宋六娘也没惹着郭贤妃,叫她去做什么? “什么时候去的?”她问道。 湘娥道:“开席不久飞霜殿的人便来传话。” 沈宜秋一估算,少说也有两刻钟了,贤妃才开席便把人叫走,是算准了她要陪皇后,无论如何也不能即刻离去。 她微微蹙眉:“只叫了她一个?王良娣呢?” 湘娥道:“王良娣不放心,也跟着一起去了。” 沈宜秋心头一跳,若是宋六娘一个人去还罢了,王十娘孤傲狷介,若是脾气上来,保管会顶撞郭贤妃。 第43章 刁难 飞霜殿的人在前面带路,宋六娘和王十娘挽着手走在后头。 宋六娘低垂着头,紧紧贴着王十娘,方才饮下的半杯菊花酒在腹中翻涌。王十娘觉她身体轻轻打颤,想安她两句,可他们距那人只有一步之遥,她只得暗暗拍拍她的手背。 两人走得很慢,那飞霜殿的人也不催促,可飞霜殿距太和殿就那么点路,再怎么磨蹭,不一会儿也到了。 那带路的人在殿门口立定,福了福,皮笑不笑地道:“有请两位良娣。” 宋六娘情知太子妃正陪皇后、长公主们饮宴,这会儿赶不过来,只得硬硬头皮往里走,好在有王十娘陪着她,否则这会儿怕是脚都软了。 飞霜殿里帷幔低垂,灯火摇曳,香雾飘渺,甜腻中带着股淡淡的腥味,两人一走进去,差点没被熏出眼泪,不由自主地屏住呼。 王十娘擅合香,一闻便认出是炀帝宣华夫人帐中香作底,还混了几味别的东西,似香非香,似药非药,她却是辨不出来。 帷幔深处传来一个慵懒而略显尖锐的嗓音:“人带来了?怎么还不进来?”似有不豫之意。 宋六娘心头一跳,本就不适,此时只觉小腿转筋,肚肠都搅作了一团。 王十娘捏捏她的手,拉着她快步走上前去。 郭贤妃叫了人来,自己却还躺在上。 两位良娣隔着云母屏风向她行礼:“妾拜见贤妃娘娘,请娘娘安。” 郭贤妃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没叫起,却对人道:“扶我坐起吧。” 屏风里人影晃动,片刻后,贤妃道:“你们进来。” 两位良娣起身绕过屏风,便见贤妃娇慵无力地靠在榻上,一手支颐,一手把玩着一串香珠,浑身仿佛没有骨头。 身穿朱槿红的广袖罗衣,下着翠绿金丝鸟裙,云鬓散,眼皮微肿,两腮红,眼里风。虽已四十来岁,却不显老态。她只比张皇后小了三年,却仿佛两辈人。 太子的眉眼与她不算相似,若不说是母子,怕也没人看得出来。 宋六娘和王十娘不曾承宠,不晓男女之事,否则一看便知端的。两人虽有些不明就里,却也莫名羞红了脸,不敢细瞧。 王十娘从未见过人躺着能扭成这般九转十八弯的模样,心中暗暗纳罕,宋六娘则把头低低埋在口,只盼着能早些出去。 贤妃扫了两人一眼,目光落在王十娘身上:“你们俩倒是形影不离。” 王十娘淡淡道:“妾不曾向娘娘问安,便不请自来了,还望娘娘见谅。” 郭贤妃冷哼了一声:“你们伺候太子,可还尽心?” 王十娘道:“回禀娘娘,妾等侍奉太子殿下与太子妃娘娘,不敢有一懈怠。” DXSZxeDu.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