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星火把于谦到了椅子上。 苏轼名作《黄州寒食帖》,与王羲之《兰亭序》、颜真卿《祭侄文稿》并称“天下三大行书”,寥寥129字,起伏跌宕,气势奔放。 属于看完了脑子会了,但上手临摹时手就表示强烈抗议的类型。 姜星火随解缙练了几年字,虽然远离了蜈蚣爬的水平,可惜还是没能真正在名家眼里登堂入室。 不过姜星火自己不行,不代表他不能指望于谦行。 正如很多父母自己无法成龙,但总是望子成龙一样,于谦虽然不是他的儿子,但是他的弟子,在这个时代,一为师终身为父是很普遍的观念,所以培养一下于谦的书法水平,也算是“为了他好”。 于谦的书法功底不错,这几年姜星火也没少给他找名师教导,总归是比他在杭州老家受到的教育条件要好得多,而于谦的书法主要是师承解缙的书风。 “师父你写的这么烂,有什么深意吗?” 于谦认真写完最后几十个字后问道。 姜星火看着比自己写的明显好出一截的字体,沉默了一剎那说道:“不是事事都有深意的。” “君子乐天敬命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吗?” “不太清楚。” “伱要尊重每一个人的命运,有人被开了一扇窗,有人被开了一扇门,每个人的长处并不相同,要对自己的短处学会乐观看待。” “喔。” 于谦认真地点了点头:“可是师父你写的字确实很烂。” “再写十遍。” 姜星火端走了书桌旁姜萱切好的果盘,走出了书房。 解缙正在浇花。 不是那种临时献殷勤带着镐把子给上司锄地来了,而是真的起衣袍在蹲着认真浇花。 见姜星火来,解缙扭头道:“上次带来的蕙兰种子,一晃都这么高了。” “兰心蕙质是指的这个吗?”姜星火随口问道。 “大抵是。” “大抵?还有你不确定的典故?” “当然了。” 解缙面皮没动,扯出了一个看起来不那么真诚的笑意。 “我小时候找算命先生,人家就说我适合养兰花。” 姜星火点点头:“芷兰生幽谷,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为穷困而改节,这不是好?” 解缙不可置否,只是说道:“人家说兰花合我命数,能帮我预警,兰花开的时候,我就可以小心霉运。” “准吗?” “准,但是后来我知道,兰花有不同品种,除了六到八月不开,其他全年轮着开。” 姜星火笑了下,说道:“这次北上不用你跟着动,老实待在南京就好。” 解缙如释重负,他年前刚从北京回来,实在是不想折腾了。 “不过还有几件事。” 姜星火想了想后说道:“第一件事是我刚想起来的,三杨书法端正,又好开诗文集会,现在隐约有‘台阁体’之称,我怕后形成风,天下士人纷纷效仿,反而失了书法趣意.你的行书洒,草书更是当世之尊,要多印些书贴,不留下来可惜了。” 解缙微微一怔,这倒是小事,自无不可。 此前不印,是因为解缙这人比较狂,觉得给别人学自己的字迹,尤其是草书,别人学了也是白学,学不会。 “第二件事是你的本职工作。” 姜星火离这些花花草草远了两步,他不介意闲暇时看看这些花舒缓心情,但是让他养,面对那些惹人厌的小飞虫,他是肯定不养的。 而解缙反而和花草虫子打道。 大约是从小就没人喜跟他玩的原因吧。 “鸿胪寺呢,负责接待外国使臣、宾客,现在大明对外打道的地方越来越多,礼部有责任,鸿胪寺也有责任,对外往没有小事,维护的是大明的威严。” 解缙站起了身子,看向姜星火。 “咱们大明不管有些时候做事怎么样,但对这些外国使臣来说,基本的尊重要有你理解我的意思,尊重不是纵容,也不是让他们蹬鼻子上脸觉得大明软弱可欺,而是既要尊重他们的一些风俗,也要坚持我们的礼仪,保持大明的威严。” “我明白。” 解缙点点头。 姜星火把果盘递给解缙,解缙看了看上面奇奇怪怪的南洋水果有些不敢下口,又怕拂了姜星火美意,只能用竹签随便了一个送进嘴里,没想到味道还很甘甜。 “南越杀汉使,屠为九郡;宛王杀汉使,头悬北阙;朝鲜杀汉使,即时诛灭。” 姜星火轻声道:“同样,在现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哪个国家能对大明不敬。” 姜星火修长的手放在了回廊的栏杆上,微微撑起身,他看着回廊内的花圃,好一个鲜花似锦。 眼见着这个时代在自己的引领下向着越来越好的方向前行,姜星火也颇有些由衷欣的觉。 “本要虚与委蛇,朝鲜要狠狠敲打,琉球要加以恩德,至于南洋诸国,恩威并施便是。” “以后会看到真正万国来朝的那一天吗?”解缙问道。 “万国?要是把那些部落算上,或许会。” “不过这些事情,还是想得太远了。” 姜星火想了想,又说道:“未来几年,重点还是放在西方吧,陈诚已经出发去当驻帖木儿汗国天使了,傅安、杨德文这些有过去西方经历的,都是难得的可用之才,无论是锡兰还是南天竺,亦或是白羊王朝、马穆鲁克王朝,大明都要跟他们打好道,这些是目前世界上体量仅次于剌加海峡以东以大明为中心的经济实体。” “至于更遥远的西方,那些欧陆上的小国,现在在经济上其实并没有超过以帖木儿汗国为中心的这一圈国家,不过那些都是要等郑和继续探索后才能往的国家了。” “还有吗?”解缙问道。 姜星火本开口,看了眼身后窗子内刻苦临摹的于谦,又把话咽了回去。 解缙明白了姜星火的意思。 “总之,自己小心。” 吃完了果盘的姜星火把果盘放在了回廊悬空的长凳上,拿出手巾擦了擦手。 “放心。” “如果遇事不决,可问荣国公,有他在不会出什么岔子。” 如今在南京的庙堂上,只论六部六寺里的主官,姜星火变法派的力量,已经算是颇为可观了。 除了礼部和户部这两个要害部门的主官外,还有光禄寺卿黄子威、太常寺卿袁珙、鸿胪寺卿解缙,再加上总裁变法事务衙门四个司的主官也不是等闲之辈,可以说略看来,已有小半壁江山。 不过若是连同副手等一起算上,就没那么够看了,还是朱高炽的势力更胜半筹。 而如果再将范围扩大到整个南京的中下层官员,则还是以保守派为主,这是因为仕途攀升不易,过去三十多年积累下来,这些人早就深蒂固了,他们虽然升不上去但你也很难把他们罢黜出官僚队伍,只能等待时间的推移,把他们自动淘汰。 幸好,时间在姜星火这边。 变法的基础正在不断地变得扎实,而在大明的思想界,士林之中的风向已经悄然改变,两年的时间过去了,理学已经失去了彻底统治思想界的地位,取而代之的是以如同细胞分裂一般速度传播的心学,而以金华学派为首的浙东诸学派也被姜星火所整合,举起了事功主义的实学大旗。 虽然没有百家争鸣,但起码三足鼎立的格局,已经在思想界实现了。 在学政系统中,从朝廷到各布政使司再到各府、县,出题均开始注重以实际为主的策论内容,同时四书五经的内容也变了,荀子的思想越加越多不说,随着一版又一版的《大明百科全书/永乐大典》的出版,学生们也开始不再完全被程朱理学所蒙蔽双眼,而是向过去的历史投了更多的目光。 朝廷不惜花费巨资启动的“重注六经”工程,在孔希路、高逊志、曹端等人的努力下,儒家的先秦原儒理论以及后续古文学派和今文学派的脉络演变,变得清晰了起来。 同时,经过两年多时间的发展,物理学、化学、天文学这些近代科学的基础学科,也得到了长足的进步,受到国子监中生员的追捧,其中的科学神与实验原理,也给古老的学府带去了新的改变。 总之,虽然思想界学术界对于姜星火体系完整的新学(实学 科学)还有一些争议,以及一些始终摘不掉有眼镜的偏见,但从整体上来说,新学确实在不断地发展,并且有着愈来愈壮大之势。 ——人们总会站在真理这边的。 也正因如此,无论是大明行政学校还是国子监亦或是科举,年轻人的思想转变,都是有利于变法的,所以姜星火丝毫不急。 他只需要等就行了。 再过十年、二十年、三十年,老登们都致仕了,整个朝堂都是受他思想熏陶而入仕为官的人,到时候变法派自然就成了主,他的话反而成了某种意义上的“祖宗之法”,有什么可着急呢? 不过,他还需要培养好于谦。 于谦格中的执拗和某些偏,是深刻在基因里的,并非后天教育环境所能彻底改变,姜星火能保证在他这里于谦受到的教育以及培养出的能力,一定比他在老家的环境里更强,但太早让小孩子看到一些超出他年龄理解能力的事情其实并不是什么好事,揠苗助长不一定会得到想要的结果,所以姜星火始终控制着于谦所接触到的东西。 “这孩子太聪明,也太执拗。”解缙看了看于谦,低声说道。 “我让他写十遍,他绝不会只写十遍,怕是要把《黄州寒食帖》吃透才肯罢休。” “他不会明白你的深意的。” “他很像苏轼,我把他扔到煤矿里,他都会这般乐天肯干,你信不信?” “信。” “所以,希望他能从被贬到黄州的苏轼那里学点东西,别那么执拗。” “没准人家学了‘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呢?”解缙打趣道。 “那就没招了。” 姜星火哈哈笑道。 身后窗内的于谦正拧着眉头,执着地临摹着字迹,丝毫没察觉窗外的两人在说什么。 —————— 姜星火接下来的几天,又把现在变法的各项事务细细代了一番。 常规的就是考成法、回收货币、海贸、外、清田、修路等事项,而较为特殊的,则是对于蒸汽机、工具机、燧发铳的研发,以及针对地方的户口累进税、分家公证税和士绅一体纳粮等政策的试点工作。 事情千头万绪,但好在现在各部门都能做到各司其职,即便姜星火暂时不在南京,也能正常运转。 除此以外,便是见了景清的两个女儿一面,又实地考察了一下现在南京周边工矿中工人的收入水平和劳动环境。 北上的子渐渐临近,在离别的前夜,姜星火和姚广孝再次相聚在书房。 月光如水,静静地洒在两人的身上,空气中弥漫着离别的愁绪。 “人生本就是聚少离多,不必伤怀。” 姚广孝从袈裟里掏出了两双鞋垫,递给姜星火,他最近刚去了趟宁波,顺路回了苏州府常州县老家。 lt;div style=quot;text-align:center;quot;gt; lt;scriptgt;read_xia();lt;/scriptgt;DXszxeDu.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