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点,三杨也旋即认识到了。 “胡说什么?” 杨士奇的神情难掩焦躁,他嘟囔了两句,又左右踱步着。 杨荣和杨溥也意识到了他的焦虑,于是都闭上了嘴,继续认真整理会议记录。 孔庙里,姜星火和孔希路也简单完了。 “接下来的事情,就拜托孔公了。” 孔希路看着荀子的雕像,心情也是有些复杂。 这一步踏出,当然就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可孔希路也很清楚,南孔谦让衍圣公的威望,是在逐年衰退的,这种衰退在外人看来微乎其微,可终究是客观存在的。 自己还活着的时候,倒是没什么,有自己的庇护,南孔的地位依旧稳如泰山。 但靠山山会倒,自己总有死的那一天。 如果家学不振,又没有多少族人子嗣入仕,那么南孔恐怕很快就会开始逐步衰退。 从名天下的望族,逐渐变成对江南、浙江、江西有影响力的名门,继而衰退成仅在衢州有些势力的本地豪族。 这种漫长的衰退,或许能持续上百年,对于他后面的几代人来说,依旧是家大业大。 或者对于一般的家族,这就足够了。 毕竟,富不过三代。 但孔家是一般的家族吗?这可是延续了数千年的孔家! 对于孔家来说,与国同休,都是工作没做到位。 谁与国同休啊?国没了,我们孔家还得在。 而衍圣公的名头,南孔已经让出去了,也不可能再去山东曲要回来 因此,孔希路作为南孔的家主,迫切地希望,自己能给家族后代,留下一笔丰厚的遗产。 对于孔家这种家族来说,钱帛、土地、人口,都是没有意义的;书籍、知识、人脉,有意义但不是最重要;最重要的东西,就是名望和学术传承。 名望,孔家不缺。 孔家缺的,就是一份完整的、独立的学术传承。 就像是杨敬诚代表的杨氏一样,在关中历经金、元、明三代不倒,如今家族已经靠着关学的学术传承,靠着对关学的权威解释,传承了足足近两百年! 而这份学术传承,这份足以开宗立派的东西,只有姜星火能给他,别人给不了,也不可能给。 孔希路可以肯定,这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能像姜星火一样,干出来把完整的学术传承拱手送人这种事。 当孔希路得知张宇初的心学新论,是姜星火所授予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是呆滞的。 伱当这是去菜市场批发大白菜呢? 学术传承,是多么宝贵的东西,能保一个家族绵延数百年不衰。 而这,在姜星火这里,则成了可以量产的东西。 只要你对我有用,愿意与我合作,那么就可以送你。 正因如此,龙虎山一脉所代表的道门,才会如此对姜星火死心塌地。 孔希路现在已经明白了张宇初的选择。 并且,孔希路很珍惜这个能接受选择的机会。 要是有的选,谁不愿意天降横财呢? 当然了,姜星火也不是搞慈善的,这世界上也没有免费吃的午餐。 就如同易灵魂的魔鬼一样,拿了姜星火的东西,那总得付出点什么吧。 孔希路所需要付出的,就是他本人和南孔的全部名望。 从此以后,他和他的家族将被牢牢地绑在姜星火的战车上,并且是没法半道跳车的那种。 在学术界和思想界,孔希路这个终极boss,都将摇身一变,披上姜星火的战袍,为姜星火而战。 风刀霜剑,在所不辞。 为此,孔希路之前有所权衡。 但在今太学之会开到一半后,孔希路下了决心。 ——上车! 前途一片光明,现在不上车,再等等说不得位置就更拥挤了,能获得的好处也更少了。 这边孔希路下定决心,反方的辩手们,也大略整理好了思路。 双方重整旗鼓,重新回到太学之会的辩论场地,开启了太学之会的下半场。 —————— 回到场地,胡俨率先发难。 “戒贪嗔痴,除佛三毒,不悟空,妄生痴想。 一切贪心,皆为障,拂意生嗔,其烈如火。 不遑顾思,以及大祸,惩之窒之,由戒生定。 定慧相生,动常有静,是曰学,是曰圣功。” 说罢,定定地看向姜星火。 这是《王樵·惩忿窒箴》的内容,作者融合佛道之说,用来解释儒家理学心论,简单翻译就是所有不好的念头都是来自于望,望的危害极大,而只有克制它才能学会动中常有静,这就是学,这就是圣人的功夫。 而这个内容,同样也是儒家论战的经典梗之一。 语出朱熹的《案陈同甫(陈亮)书》:“绌去义利双行、王霸并用之说,而从事于惩忿窒,迁善改过之事”,是用来讥讽实学代表人物陈亮的,嗯,陈亮陈同甫就是辛弃疾的那位好朋友,千古留名的“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这首《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就是辛弃疾写给陈亮的词。 现在胡俨拿出来,自然是以朱熹讽陈亮故事,来重现理学对实学的制。 实际上,拿“物”这个论点来战斗,这是没办法的办法了。 本体论和心论,两个大类。 理学“气本论”的本体论被姜星火的细胞物质论彻底攻破,完全无法抵挡。 剩下的就是心论。 心论分为“人心”和“天”。 人心也没得辩,姜星火解释的很清楚了。 所以,只剩下了心论里的“天”,也就是理论。 这就相当于所有的阵地都已经彻底失守了,只剩下这最后一块坚实阵地了。 而一旦理论也辩不过,那么“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面旗帜,自然就要被拔除。 到时候,就意味着反方辩手们的彻底失败。 所以,胡俨不得不从理论出发,做最后的防守反击。 这里要说的是,理学的心论的终极形态,也就是朱熹的“天理人论”,是要客观公正地对待的。 “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属于极端案例,而对待人,并不是指人们正常的生活和物质望,而是指超出正常望范畴外的东西,也就是朱熹定义的“人者,此心之疾,循之则其心私而且”,即人是人的后天因受物昏蔽而致的疾病状态,循其病态则表现为私且。 朱熹不是疯子,相反,他是能列入“诸子”的存在,是理学的集大成者,是宋儒的巅峰存在。 所以,朱熹不会犯逻辑上的低级错误,关于天理和人的关系,朱熹认为它们是相对的,所谓“若是饥而食,渴而饮,则此亦岂能无?”“饮食之间,孰为天理,孰为人?曰:饮食者,天理也;要求美味,人也”。 朱熹的理观念里,是肯定正常的物质望的,认为一个人饥食、渴饮,这些都不是人,而是天理但是如果饥不仅食,而要求美味;渴不只饮,而要求琼浆玉,这便是人。 如果是小农经济基础下的封建帝国,缺乏商品循环,严格控制动与通,那么这套“天理人论”,当然没什么病,不仅没病,而且非常契合。 朱元璋一直致力于把大明建设成一个道德模范大农村,所以很喜朱熹的这套理论。 但在如今的永乐时代,一切显然都变了。 消费主义虽然是陷阱,但商品经济的发展,是必然伴随着物质望的膨的,人们没有物质望,怎么进行消费?不消费商品怎么生产、通?商品无法生产通,工场主和工人以及相关社会阶层如何获利? 所以,对于姜星火来说,朱熹的“天理人论”必须被批判,逆时代的这些落后思想,也必须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里。 姜星火沉片刻,开口反驳道: “故君子之用损也,用之于‘惩忿’,而‘忿’,非暴发,不可得而惩也。” “用之于‘窒’,而,非已滥,不可得而窒也。” “《王樵·惩忿窒箴》中所言损者,实乃衰世之卦也,杞人忧天莫过于此,若夫未变而亿其或变,早自贬损以防意外之迁,与畏金鼓之声而自投车下何异?不亦愚乎?” 姜星火的意思就是“惩忿窒”这个主题就不对,忿不需要惩戒,也不需要窒束,“损”的主张是有害于生命的运动、生长、繁衍的,对于极度抵制和鄙视望的这种想法,是纯粹的庸人自扰,跟害怕被贬谪所以自己先跑路,害怕打仗声音所以自己先跳车是一个道理,非常愚蠢。 解缙跟着补充道:“人本就与天理一体的,人不仅妨碍天理之实现,更扼杀正当之望,若不择其善或不善而止之,则‘窒’恐怕是无用之功国人莫敢言,道路以目(描述百姓对周历王残暴统治的憎恨和恐惧,出自《国语·周语上》),难道就真有用吗?” 胡俨亦是勉力应对:“子曰:克己复礼,《中庸》言‘致中和,尊德,道学问’,圣人千言万语,只是教人存天理,灭人人本明,只是被人所蒙蔽,如宝珠沉于水中,明不可见,水而出,则宝珠依旧自明,自家若得知是人蔽了,便是明处,哪有身处暗处,还要一力投入水中暗无天的道理?若是人人思己,天下岂不大?” 姜星火一眼便看穿了胡俨的小陷阱,但他反而大大方方地承认了,并没有头铁地强调人绝对无害。 “因人有恶,故而恶人,未尝不是另一种弃暗投明。” 姜星火笑道:“君子敬天地之产而秩以其分,重饮食男女之辨而协以其安,例如我喜食鱼,以河鲂为美味,便要恶非河鲂之鱼吗?” “薄于者,亦薄于理也。” 见姜星火还是毫不动摇地坚持着“理统一”的观点,胡俨也是有些急了。 “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胡俨笃定道:“人之一心,天理存则人亡,人胜则天理灭,未有天理人夹杂者!” 说罢,死死地盯着姜星火看。 这就是要做最后一搏的意思了,姜星火眉梢一挑,示意胡俨有什么大招尽管使出来。 第519章 尽心 lt;div style=quot;text-align:center;quot;gt; lt;scriptgt;read_xia();lt;/scriptgt;dxsZxEdU.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