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贸也是同样的道理,在这个时代,粤地农业欠发达,亩产量远远比不上江南,但却有着独特的海洋贸易区位优势,不管是民间还是官府,想要多点钱,都得靠海贸走私这条路,所以上到布政使司,下到地方官府,其实都心知肚明,甚至主动帮忙。 吴传甲说的详细,他有不懂的地方,弟弟吴传宗会帮忙补充,因此在长达两个时辰的汇报中,可谓是事无巨细,把淮商的家底抖落了个干干净净。 盐是国之生计,绝不容许任何人彻底掌控,哪怕是皇亲国戚都不行,必须是由不同区域进行分销的,因为它关乎社稷稳固。 但是盐法也不是随便改的,尤其是开中法,有着食盐销售与军粮运输的双重意义,而且很多人也不能坐视盐业的利益严重受损,毕竟这里面牵扯到的利益是很庞大的,所以姜星火的选择必须慎之又慎。 可是,姜星火同样还有另一重考虑。 ——那就是藉此彻底洗牌整个大明的整体商业格局。 物质地基决定顶层结构,目前的大明,物质地基,就是以农产品为核心的自然经济,而在农业领域,地主士绅占据了绝对的主导地位。 但大明一旦进入初步工业化阶段,随着时间的推移,商品经济必然会后来居上,取代自然经济作为社会的物质地基,与之同步的是,逐渐壮大的社会阶层,尤其是商人阶层,必然也会觊觎顶层结构。 姜星火不可能自己培养出一堆不受控的资产化身,有鉴于目前大明的商帮,因为盐业的全国和高利润,基本都涉及到了其中,那么这次手握整顿盐业的全权,就非常有必要做一些布局了。 在大明,商人确实社会地位不高,手中的实力面对官府,也可谓是毫无还手之力,只能沦为待宰羔羊。 淮商吴家之于安陆侯府,就是最明显不过的例子。 但也正是这一点,让大明的顶层人物们,普遍不重视商人在后能爆发出的能量。 而随着工业革命和海洋贸易、海外殖民的展开,商人阶层的规模是一定会以普通人难以想象的速度膨的。 在这个最初的原点,如果姜星火能通过盐法改革,控制或影响大明的主要商帮,那么或许二十年后、三十年后,这将成为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姜星火不喜做这些算计,但是他很清楚,自己现在是一颗棋子,充其量,是一颗有分量一点的棋子,自己的全部权力,都来自于皇权的支持。 而不管是哪个皇帝,不论是朱元璋,还是朱允炆,亦或者朱棣,都不会允许有一颗棋子离他们的控制。 姜星火要把华夏引导到另一条历史的快车道上,他不想走王安石的覆辙,更不想象张居正那样人亡政息。 他要把自己摘出来,成为真正独立存在的棋手。 这一切,都必须先解决210万两,解决盐政,解决淮粤之争。 老朱设计的制度,为的就是让不同地域的商帮互相内耗,这很符合他建立大农村社会的目的,但姜星火不需要商帮内耗,因为大明不仅有趋繁荣的国内市场,更有不断开拓的海外市场,所以内耗毫无意义。 见姜星火半晌没说话,李增枝这时候作为中间人,也是提醒道:“国师,那您看?” 姜星火收回思绪,看向吴家兄弟二人。 “大明的商法要改,盐法也要改,对于大明国内的产业,单行业垄断是不允许的,跨行业垄断更是绝不可能,所以我希望你们吴家能把力放在主业上。” 姜星火顿了顿,又道:“这次算是戴罪立功,要好好配合接下来的盐业整顿,两淮盐场的产销区不匹配的事情,一定是会调整的,调整了对谁都好,不用有那么多的盐税负担,也省的百姓吃不起官盐。” “另外,现在商业要往外看,国外本、朝鲜、安南、占城.这么多市场,又不是不让伱们去,何必挤在国内争来斗去呢?” 这就是成功过关的意思了,吴家兄弟大喜过望,而李增枝则是提醒道:“纳钞中盐的事情,吴家得做出个表率来。” 吴家也算是半个皇商,不论是现钱还是不动产,底蕴都极为丰厚,即便是割舍掉了粮食生意,还是出得起这个钱的,更何况朝廷也不是直接抢劫,而是让他们用宝钞来换盐,换到的盐可是实实在在的。 听了李增枝的话,吴传甲眉头都不皱一下道:“理当如此。” “其他事情,便让朱副总裁官跟你们聊吧。” 姜星火今晚收获不小,想来吴家兄弟,到了这个地步也没有隐瞒什么,如此整顿盐务一事,算是做到了知己知彼,不过这些回去也要好好梳理一番。 因此姜星火留下了朱恒与他们聊一聊商业上的其他布局,自己就不手了。 拒绝了李增枝留宿汤山别业泡温泉的邀请,姜星火径自离去。 而朱恒则是与李增枝和吴家兄弟,继续做着推心置腹的谈。 王斌和朱恒,一个保镖头子,一个经商大管家,都是朱高煦留给姜星火的重要帮手,虽然能力只有中游水准,但忠诚度是拉的。 李增枝接过了吴传甲的签字画押,含笑点了点头,道:“你放心,我曹国公府是绝不会亏待你们吴家的,安陆侯给不了的,我能给你。” 在旁边,朱恒也意味深长地说道:“祸兮福所依,福兮祸所伏,这是你的机会,也是吴家崛起的机会,错过了这次,可没有下次机会了!” 吴传甲了一口气道:“李都督、吴副总裁官请放心。” 吴家虽然在扬州、淮安等地颇具影响力,甚至还开辟了淮河支的运输渠道,但对于偌大的大明来说,只是沧海一粟而已,完全算不得什么。 所以,能得到国师的赏识,吴家在割让粮食产业和纳钞中盐所损失的,其实接下来在淮盐产销区重划和盐商洗牌里,都将重新拿回来,如果表现好甚至能获得更多。 与此同时,曹国公府能够把手伸到两淮,拿到吴家的粮食产业,对曹国公府来说自然是利益巨大,但同样也会跟吴家走的更近.如果没有搭上二皇子和国师这条线,走的更近,往往意味着被吃干抹净,但若能让吴家成为国师的心腹,对吴家的帮助却是显而易见的,甚至能改变吴家的命运。 这种情况下,李增枝也当然不介意拉拢吴家,携手经营以壮大自身。 —————— “纳钞中盐”在京城引起了很大的震动,毕竟南京城里,有钱人还是不少的,而且此前朝廷从未出台过类似的政策,而宝钞换盐虽然看起来很亏,但那只是从面值上衡量罢了,如果论实际价值,显然是不亏的。 手里宝钞多的富户,乐意多花点宝钞,至于去两淮盐场取盐的事情,自然不需要他们心。 而手里没什么宝钞又想买的普通百姓,朝廷也没止他们私下拼团团购。 只需要邻里亲朋信的得过的人去取盐,大家凑一凑,自然也就成了毕竟谁也不知道这种好事还有没有第二次,便宜盐放自己家里囤着,总是没错的。 而且最关键的是,即使没有办法去盐场取盐,也找不到可以拼团的邻里亲朋,只要手里有大明宝钞,也可以去拿着找相的商人或是小贩,因为现在宝钞是可以买一些平常价买不到的货物的。 明的商人们开始选择只收宝钞,这样既可以把积的货物销售掉,又可以回笼一批宝钞,再拿着这些宝钞去换盐。 而且,即使手头的宝钞数额不够多,也可以整批出售,去跟别的商人做换,也算是一条不错的赚钱途径。 这年代的人并不傻,反倒是聪明绝顶,既然朝廷不止民间私下易,那么他们完全可以玩出花来。 “人心渐浮躁,真是令人担忧。” 正值休沐,杨士奇受了朱高炽的委托,带皇孙朱瞻基出来逛逛,见识见识民间的情况,看着眼前的一幕幕,杨士奇不由地喟叹道。 “杨先生是怕风俗不存吗?”朱瞻基也好奇地透过马车帘子,看着外面的世界。 “风俗不存倒还在次要,只是此风着实不可久,一旦子长了,恐怕百姓就不好管了。” 杨士奇一语道破真相。 在统治阶层眼里你是刁民还是良民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好不好管理。 封建时代,朝廷的管理能力是相对低下的,这就要求百姓的水平也必须相对低下,但凡人心活泛,都有自己的心思,追求自己的利益,朝廷的管理难度,就会超级加倍。 “在大本堂没读过《商君书》吗?” 汉代以后的儒家嘛,懂的都懂,与其说是更像先秦的儒家,不如说更像先秦的法家。 属于是披着儒家的皮,揭开一看,里面全是法家的内核。 而历代王朝,教导皇子皇孙,《商君书》是必读教材。 因为《商君书》主张强国弱民,商鞅认为能够战胜强敌、称霸天下的国家,必须控制本国的百姓,使之成为弱民。除此以外,商鞅还认为国家的强势和百姓的强势是对立的,只有使百姓顺从法律、朴实忠厚,百姓才不易结成强大的力量来对抗君主,这样国家才会容易治理,君主的地位才会牢固。 嗯.跟西方在130年后才会问世的《君主论》基本如出一辙。 “大本堂不教《商君书》,但是父亲大人教我读过。”朱瞻基答道。 “读过《错法》篇和《去强》篇吗?” 杨士奇轻声道:“明君之使其臣也,用必出于其劳,赏必加于其功;功常明,则民竞于功;为国而能使其尽力以竟以功,则兵必强矣。” “重罚轻赏,则上民,民死上;重赏轻罚,则上不民,民不死上。兴国行罚,民利且畏;行赏,民利且。” 这里的意思很好理解,就连朱瞻基这种小孩子都听懂了,说的无非就是赏罚与百姓之间的关系,加重刑罚、减轻赏赐,就是君上护人民,人民就肯为君上死,反之亦然。 朱瞻基很聪明,他想了想问道:“所以杨先生觉得,百姓如果自己能获得利益,来自君上的赏罚,就失去了一半的效果?” “不错。” 杨士奇点点头,说道:“这也是为什么我一直不赞同太过开放和扶持商业的原因,若是朝野上下形成风气,那百姓心中的那颗逐利之心就会无可遏制,不仅是朝廷不好管理百姓,而且朝廷控制百姓的手段,也会失效。” “须知道,小人畏威而不畏德,可即便是朝廷法度刑罚,也不是万能的若是万能的,暴秦、暴隋怎么就亡了呢?” 朱瞻基天生聪慧,不是没有辨识力的儿童,他对是非对错,有着自己的判断,所以略一思考后,说出了直击杨士奇灵魂的话语。 “——可是这样朝廷能有钱。” 杨士奇深了一口气,告诉自己,童言无忌。 其实包括杨士奇在内的内阁众人,都很清楚,为什么皇帝看中国师,而不是他们这些学之士,因为国师的施政方针,完美符合皇帝的利益取向。 漂亮话说的再多,道理在实在,剖析的后果再确,在皇帝那里都没用。 朝廷缺钱,国师能在不造成百姓负担的情况下搞钱,他们不能,就这么简单。 坐在龙椅上的朱棣,不在乎杨士奇们所担心的人心啊、统治难度啊这些问题,因为朱棣是彻头彻尾的武夫思维,他手里刀把子够硬,全天下都得听他的,以实用为主,说那些七八糟的都没用。 而朱高炽则相反,他没有父皇的条件,同时也是典型的儒家思维,要的是最低成本地有效治理,而且是长期治理。 正是这种差异,才导致了他们对待姜星火的政策时表现出了不同的态度。 如果理解了这种基于受教育程度和人生经历而产生的思维方式不同,那么对于仁宣时期,主动放弃大规模国土的“仁宣缩边”,也就不难理解了。 至于后来堡宗的事情,堡宗当然可恨,但要是没有朱瞻基放弃开平卫,导致北京在事实上直接成为北部国防线的一环,那么其实这场仗是不用在土木堡这种距离首都本没多远的地方打的,对此朱棣就说的很透彻“惟守开平、兴和、宁夏、甘肃、大宁、辽东,则边境可永无事矣”,而放弃开平卫等一系列前哨防线,缩地三百里,尽失龙冈滦河之险,使得苦果早已埋下,甚至不夸张的说,女真能跨过长城入寇京师,跟这个也是有关系的。 见杨先生直接被自己干沉默了,朱瞻基缩了缩脖子,半晌才说道:“姜先生很厉害。” “是很厉害。” 杨士奇到没有垂头丧气,但是多少有些无奈。 姜星火的出现,对于三杨等人来说,就是彻头彻尾的人生观冲击。 旧时代的一切学术理论、治国策略,似乎都开始失效了,而眼可见的是,姜星火克服了很多的困难,把变法一步一个脚印地做了起来,并且从一个胜利走向了另一个胜利。 在儒家的治理理念确实解决不了帝国那些被掩藏起来的尖锐问题,在各种制度经过三十多年演变逐渐变得僵化且死板的时候,姜星火的变法,就像是给一潭死水里注入了新的源泉。 可对于原本在池水里浑浑噩噩的鱼儿来说,却并非是什么好事。 “下去看看吧。” 马车停了下来,他们身边有不少保护安全的人,所以倒也不用担心。 这是一处路边的商铺,有不少人在排队。 “手里拿着这么多宝钞,不怕被偷吗?”朱瞻基小声问道。 “当然不会。” 杨士奇摇了摇头,由于宝钞泛滥,现在南京城里各个地方的百姓,基本上随身都会带着几张或几十张甚至上百张的宝钞,这玩意可以说是极其方便随身携带,而且攥着反而不容易被偷。 与之相比,铜钱由于加起来沉重,必须用钱袋装着挂在上,这才更容易被人一把捞走。 “穷则思变啊。” 排队观察了半晌,杨士奇叹道。 lt;div style=quot;text-align:center;quot;gt; lt;scriptgt;read_xia();lt;/scriptgt;dxSZXeDU.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