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雨水一直灌进他的嘴里,他还是受到了口干舌燥。直起身时,冲何川舟笑了笑,从怀里摸出一张卡,递过去,不放弃地继续搭话:“你以后,想做什么?” 何川舟一直面无表情地坐着,并不在意自己的衣服已经了大半,只等周拓行说完话主动离开。 “你要去哪所学校啊?”周拓行不知道自己的笑容十分勉强,整个肌的走向都带着僵硬,“毕业后应该能找到暑假工了吧。好多便利店老板我都认识,可以给你介绍轻松的工作。到时候我跟你一起去。一个月四五千块钱应该能攒下来。” 何旭的同事有给她捐款,但是何川舟没收。何旭工作那么多年,哪怕各种意外的花销多,存款多少还是有点的,何川舟不至于上不了学。 何川舟问:“你不跟你妈回去吗?” “我不想过去。我就是从她那里出来的。”周拓行脸上的慌一闪而过,又摆出他伪装的笑容来,“我快成年了,我可以独立生活。” 因为周父的家暴,周拓行以前跟母亲生活过一段时间。当时他妈妈已经结婚,有了个更美的家庭。丈夫有钱,还生了个女儿。 他在家里无所适从,环境让他到仄窒息,周围人的态度总让他觉得他会成为破坏他母亲新生活的隐患,所以他宁愿回来跟父亲过落魄的生活。 后来周父家暴又出了事,周拓行妈妈收到通知过来接他,被周拓行拒绝了。僵持不下的时候,是何旭出面表示,自己会帮忙照顾周拓行,周母才勉强离开。 现在何旭又死了,他没有再坚持的理由。 何川舟不理解他。 江照林家里穷得叮当响,吃饭都成问题。王熠飞年纪小且没有监护人。如今何旭也走了,他们几个人只剩下麻烦。他明明可以有更好的生活,为什么要留下来? 周拓行又说了很多,详细描绘他在这几天里规划出的未来,何川舟听得心不在焉。 他们高三了,再有半年就高考了。a市没有周拓行属意的大学,何川舟也不确定自己要不要留在这个地方。 她等不到人说完,开口打断了他。 “周拓行。”那三个字异常冰凉。 周拓行停下侃侃而谈的话语。夜的深邃与空寂在他意识中被放大,他发现这一瞬间世界空得可怕,只等何川舟做出的决定,是要填充,或是粉碎它。 何川舟声线平坦地道:“我说句实话,跟你在一起,我只能看到人生有多艰难。” 周拓行的心陡然凉了半截,他想阻止何川舟继续说下去,可是身体却动不了。 “所以请你们行行好,真的别再出现了。我想重新开始。” 周拓行死死盯着他的脸,试图分辨出她说谎的痕迹。 可是无论他怎么描绘何川舟的轮廓,每一笔,每一个线条,乃至是放沉了的呼,都透着冷酷的味道。 他目光凝住,声音干哑,艰涩中织着卑微的祈求:“我们不是朋友吗?” “有你在我就忘不掉。我不想跟何旭一样活得那么累。”何川舟用没有波动的平和语气说,“你们真的让我觉得很疲惫,总是在提醒我,人生里不幸更多。我本来不用过这样的生活。” 周拓行低着头。不知是风忽然大了,还是他没握稳,伞被刮了出去。 雨水横在两人之间,离了他的表情。 何川舟没什么情地劝说:“回你妈那去吧。以后你的路你自己走,我的路也我自己走。我不想跟谁相互扶持。” 她说完放下扎起的腿,起身走了。不知道周拓行又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何川舟还在回忆那天雨水的寒凉,周拓行抓起她的手,往窗外一指,控诉地道:“你就是在那里,把我赶走的。” 何川舟笑了下,回手道:“不提伤心事,我以为是成年人该学会的生存法则。” 周拓行说:“我以为没心没肺,才是成年人该学会的生存法则。” 过了会儿,他又看着何川舟说:“我没学会。” 何川舟不知道该怎么回复,拉开车门下去,周拓行跟着走了下来。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跟陌生人一样保持着一米左右的距离,一级级上了楼梯,最后停在大门前。 何川舟回头看了他一眼,没问他想干什么,从兜里摸出钥匙开门。 防盗门的锁孔有些生锈了,转了半天仍是拧不开。 “嘎吱”、“嘎吱”的声音在空旷楼道里不停回,还有股不知道从哪儿飘来的垃圾水味。 应灯早就坏了,楼梯的转角平台上只开了一个狭小的窗口,光散逸不过来。她的门前调昏沉。 这时周拓行往前靠了过来,何川舟察觉到影,以为他是想帮忙,主动侧过身让出位置。 周拓行伸出手,不是握向门把,而是紧紧抱住了她,将她揽进怀里。 何川舟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周拓行长高了,肩膀变得宽阔,手臂也很有力。可还是会把下巴搭在她肩窝里,紧贴着她的耳朵,闷声闷气地说话。 “你还没问我过得好不好。” “我过得很不好。何川舟。” 第25章 歧路25 周拓行原本以为, 只要时间够久,他就可以忘记何川舟这个人。 可以不痛不地提及这个名字, 可以轻描淡写地同别人聊起那段贫寒又艰苦的过去。 然而随着时间游走, 这个名字就仿佛扎在他心底。从一株野草,变成了直入云霄的大树。繁复的系攥紧了他的心脏,让他每一次妄图表现得漫不经心时, 心脏伴随着呼产生的痛都会提醒他,这是一件多么不现实的事。 无凄风,秋无苦雨。但那天晚上,风雨如晦,都在一夜间来。 周拓行淋在雨里, 手脚皮肤沁凉, 只有呼出的气还带着一点温热。 何川舟出现前, 他心里坚定认为, 无论何川舟对他说出多狠辣的话, 都不会是真心的。他可以做到无动于衷。 何川舟离开后, 他又在雨里等了半夜, 咀嚼品味着她的每一个字。想何川舟会不会见他可怜, 再下来见他, 对他表出一丝不忍。 雨水一滴滴地沿着他的脸往下滑落,那种深切的悲凉同他身上的衣服一样,透彻地浸在雨水里。 他抬起头, 密密层层的林荫覆盖在他头顶,斜远处亮着几盏零星的灯火。 不久, 那些七零八落的灯光也在玻璃窗后一盏盏熄了下去。 花坛里肆意生长的草木在狂风的摧残下纠成古怪的黑影。 周拓行眨着发红的眼睛, 目之所及的世界逐渐变得离, 仿似有憧憧的虚影在晃动。在觉自己将要晕厥过去前, 他站了起来,脚步趔趄地沿着他走过无数遍的路线摸索。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躺在冷硬的板上直接睡了过去,一觉醒来,已经病得发不出声。是江照林第二天早晨过来找他,发现他烧得意识模糊,才着急忙慌地将他送到医院挂了两天吊瓶。 等病情稍微好转一点,周母就带着他去学校办转学手续。 那时候何川舟也重新回学校开始上课了。 去找班主任时,周拓行从教室后排的窗口瞥见了她的身影。何川舟却一点不在意他的出现。 他托同学过去转告何川舟一声,说自己要走了,这是最后一次来学校。 等他从教务室出来,绕回到教室搬书本,何川舟依旧面容沉静地坐在座位上,连姿势也没有变动,低着头认真翻阅手中的试卷。侧面被进来的天光一照,白得好似在发光。 周拓行当时心想,她或许真的不喜外来人的打扰。 走出学校大门时,那一刻忽如其来的痛觉,叫他明白了什么叫心如刀绞。 这么多年来,周拓行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何川舟不是陪伴自己最长久的人,却能叫他记得最深? 在分局外的小面馆里,何川舟又一次认真叫他名字的时候,这个一直困扰他的问题忽然就得解了。 ——孤独比贫穷更令人痛苦。 离开a市,他就没有家了。 这些年里,他真的过得非常不好。 他抱着怀里的人,真切地想跟她讲述,自己作为局外人在b市的浪生活。 他母亲总是在他面前数落父亲的俗,他父亲又在电话里同他指责母亲的势利。 他不是一个讨喜的人,长达一个月的时间里可能只说不超过十句话。 妹妹可以随意进他的房间,翻找他的东西。 继父会在饭桌上询问他身上的钱还够不够,不管他是什么回答,从皮夹里出现金,一张张点清楚,递到他手里。告诉他要省一点花。 一直到上了大学,他才有了远离的自由。很少再回去,也没有再拿继父的钱。 但他们偶尔还是会将他叫回家参加应酬,在宾客面前展现一下自己的关心跟大度。许多认识或不认识的人,会拍着他的肩,告诉他继父培养他不容易,让他好好照顾他妹妹。 每一次,他都想飞奔回a市。回到何川舟的家里,坐在窗边晒晒太,听何旭给他讲人情冷暖,过平淡如水的生活。 他也确实那么做了。 “我回来看过你。”周拓行闭着眼睛,低声说,“很多次。” 第一次回来是在年关附近,何川舟拎着袋子独自去了趟超市,又独自回到家里。 周拓行在楼下远远看着,等人不再出来,拿着手机去他们常去的地方四处拍照。 拍在夜里出行的猫,以及深夜在街头游的人。看街的霓虹,残缺的月,回忆上次路过时的风景。 离开前,再去何旭坟前拜祭一下,以此来获得少量又宝贵的安定,最后坐着火车回他的b市。 这样的行程每年都会重复一次,以让他保持对a市这座城市的悉。而在一次次的重游里,何川舟基本都是一个人。 有时候在小餐馆里吃饭,有时候在公园里锻炼。周拓行想靠近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等她毕业后参加工作,就很难再找到她了。 周拓行深一口气:“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想见我的。” 是不是还觉得他们很不幸。是不是真实地厌恶他的打扰。 何川舟越是对何旭的离世耿耿于怀,越是与生活争锋相对,周拓行就越无法坦然地安自己。 即便在他的人生里,遇到何川舟是他最幸运的事。 “你没有跟我说过对不起。”周拓行声音放得很轻,咬字却像是很用力,“也没有过我回来。” “我真的……”沙哑下去的声音里显出一分破碎的脆弱来,“很难受。” 何川舟沉默良久,说不出太煽情的话。觉周拓行的鼻息洒在自己耳边,温度热得发烫,犹豫了会儿,偏了下头,抬手轻拍他的后背。 周拓行顿时抱得更紧了。身上那股淡淡的洗衣水的味道也浓烈起来,驱散了楼道里的臭味。 他说得隐晦、克制,不过何川舟能懂。 这个人格内敛沉稳,思绪千回百转,可她总是意外地能读懂。 她也知道自己伤他的心,对他特别无情。所以她总觉得周拓行该走了。见他还回来,围在自己身边,恍惚觉得不真实。dxszXEDU.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