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江寻没有追问程幸为什么笑,他一向是实干派。 所以这是他们第一次正式牵手。 在动作完成前路江寻的手从拳到掌轮换数次,又磨蹭了近十次衣摆,很不容易才迈出一步。 他牵程幸的手时没有说话,表情痴痴的,企图躲过程幸锋利的审视,手上动作却明,将她柔软的手掌包裹在手心,如果不是动作难度级别过高,他把姿势切换成十指紧扣也不是不可能。 目的地不过是两百米开外的乐园餐厅,路江寻却走得比身旁叁两岁学步的幼童还慢几分,每一步都踏得极缓极踏实。 程幸面上波澜不惊,连前路也不必留心,她饶有兴致地观察着泉边以泡泡机为武器相比拼的小朋友,不过七八岁的孩童张开五指去接浮飞的七彩泡沫,飞蛾扑火一般的事也在那幼稚的希冀中有了可能。 树叶着清凉晚风击打出芭乐的节奏,她的手心却热汗淋漓,捂着整个热带雨季似的。大概率是路江寻的汗。 程幸发现路江寻实在是胆怯又狡猾的人,大是大非面前他能干出守在公司门口堵她的事,也能在牵手前畏缩踌躇许久,得逞时惊喜织,连呼都变了频调。人果然很矛盾。 他们相牵的手在落座前自然分开,像太东升西落自有时间。 餐桌旁的窗外栽着一丛说不上名字的花,将凋谢殆尽,淡粉的花瓣边缘烧出朽败的黄,绿叶也干瘪出脆意,稍一碾磨便成齑粉般,花与叶在昏暗暮下愈显倾颓。 等餐多时只等来两杯无足轻重的饮料,程幸也未有不耐,手撑下巴认真研究起那花丛,“这是不是,荷尽已无擎雨盖。” 她背诗总更喜描写颓景的前半句,后半句永远违背她痛恨汤的原则,竭尽能事地借物言理,那是她所不齿的自我蒙蔽的表现之一。 路江寻顺着她的视线看了许久,跟着开口,“开到荼靡花事了。” 程幸一怔,心想他说出口的话怎么比她还凄惨似的。 她咽下口中的茶,软糯的珍珠怎么也嚼不碎,甜腻的体黏滞在喉咙,她的声音也有几分甜到发苦的涩意,“下一句我该说什么?桃红又见一年?” 她终究掉进了扬先抑的陷阱里,路江寻与这样凄清的诗句太不相配,她因此执意将他纠正回相对正确的轨道。 路江寻听出这是袭人另觅良人的预言,心下一沉,原本坦白的表情像陶瓷长出裂痕,他竭力修复,却掩不住那一丝崩裂。 程幸见状也自觉失言,干笑着补充,“开玩笑的。” 她却起了疑,难不成抑郁症真会传染?那诗分明寓意不坏。 这时店员端来了耗时许久才完成的速食拉面,碗边氤氲的雾气冲散互相的面目,却溶解不了双方的多思。 更远处是刚点起绚烂夜灯的摩天轮,白天乘坐尚且能纵览湖景,此时天晦暗,入口处队伍也稀疏,游人寥寥。 程幸扶着碗,眼神不住往那霓虹汇聚处飘,终于在咽下最后一块叉烧后开口,“我等下要坐摩天轮。” 路江寻了两张纸巾递给她,“好,我和你一起。” 程幸对摩天轮毫无幻想可言,她只是觉得摩天轮的形状恰好适宜作为这一程的句号。 “我从来都没有来过游乐园,在今天以前。”程幸靠在长椅靠背上,快乐而疲惫的游客们络绎不绝,举手依然轻松,投足却有显而易见的倦意。 “游乐园其实没什么意思的。”路江寻声音干巴巴的,他一直都不擅长安。 程幸比出一个嘘声的手势,“不要在这里说游乐园的坏话,小心它下一次给你的过山车拧螺丝。” 路江寻愣了一瞬,而后粲然一笑,“游乐园真的很好玩。”做贼心虚般将音量抬高了叁四分。 程幸伸直腿,承接着上一个话题为自己补充,“我也没有为此到遗憾过。遗憾本身就是一个依赖主观的伪命题,客观上讲,世界上本没有事情的未完成会使人终生不得圆,遗憾一般是以‘本应该做’的句式出现在宾语,我好像没有我认为我‘本应该做过’的事情,所以我其实很少到遗憾,你不用安我的。今天我很开心。” “很谢今天有你陪我。” 二人本就贴得近,程幸将膝盖朝路江寻的方向轻轻撞了一下,类似一种共识达成的仪式。 “我不止今天可以陪你。”路江寻和她聊天总要斟酌,程幸听得出他的语气里是一池清水,纳着荷叶散着荷香,而他只小心掬了一捧奉到她面前。 程幸被他过量的诚恳打破,没了答复的心情,眼见排队处最后一组人已经上了轿厢,她从容站起身,“走吧。” 摩天轮轿厢只有顶上一个昏暗的小吊灯负责照明,光束微如萤火,加之程幸夜视能力不佳,举目室内只见繁杂粒子成的黑暗,她将目光朝窗外投去。 江市凭借地理规划瓜分了一小块潼湖,游乐园地处偏僻,稍高些就能将远处深的泛着粼粼波光的湖面收入眼底。 程幸站起身扶着栏杆巴望窗外,天和湖皆是一片漆黑,这风景算不上宜人。 路江寻也从座椅上站起,同她肩并肩凝望进深沉的夜里。 “今晚会有烟花秀。”路江寻抬手看了一眼手表,“应该快开始了。” “真的吗?”话音刚落,程幸便听见地面隐约有倒数声,跟着数了十下后,夜空蓦然亮起。 渺小的数粒火星在点火后升空,绽放出各异的花朵来,湖面也印出那形状,微弱波纹穿上了绚烂的颜,万紫千红点缀在水天界。 摩天轮都仿佛为了烟花慢下来,当下视角绝佳,程幸甚至觉不到移动,目光全部聚焦在近乎咫尺的焰火上。 程幸觉脸被火光燃得热乎乎的,尽管这应当是她的大脑自视觉延伸出的幻觉,但她还是抬手用手背贴了贴脸颊,似乎真有些烫。 程幸又不出意外地发现路江寻在观察自己的反应,他神情异常柔软,被抓包时又偏过头去,躲得自然而然。 “路江寻。”她轻轻地在烟花爆炸声里喊他的名字。 “嗯?”周遭光束纷,兼之声音嘈杂,路江寻看不清口型亦听不见声音,他于是低下头将侧脸摆到她面前。 程幸的手微微汗,手指轻轻抠着掌心。 她举高手摸到他的发顶,希冀这般他就觉不到她的紧张,他的发丝像新生的茸茸青草贴合她的手形。 路江寻的脸被她摆正,恍惚间仿佛回到第一次事后的清晨,只是如今他的面目在黑暗与白昼间明灭,润的气息像丝线裹住她的心跳,绞的弦随着距离拉近不断绷紧,弦断无声。 程幸吻上他的,轻舔他的角,拇指在他颈侧来回抚摸,按住他颈后的一块骨,仿佛那是他的缩影般用手指送上抚, 他们第一次抛却享乐主义地以微雨溪风的姿态接吻,吻里不含鲜明的物,这般柔和的氛围像是停驻指尖的一只蝴蝶,稍一轻举妄动便惹它逃走。 程幸小口地呼,舌尖尝到路江寻的滋味,如囚徒临死前的一口甜酒,她极珍视地舔尝,手掌覆上他的胛骨,抱紧他的肩。 路江寻被她温存的态度染,竟生出一丝被珍惜的念,手扶在程幸间支撑她的动作,本能地想要给予奉献更多的自己,进而得到更多的她,他为这鲜见平衡的等式而鼻尖泛酸。 倏然降临的静谧像是空了接吻所需的燃料,程幸被烟花声消退后的过分安静惊醒,路江寻还在吻她的瓣,上的触软温热,如同沾染了某种热烈的血,危险而沉。 她毫无征兆地缓慢后退几寸,面庞前的热源也随之疏远,路江寻的眼眸和嘴皆充斥着漉的晶莹之,像檐下躲雨的温顺动物,举动由她指挥。 程幸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垒迭在他按耐的呼之上,沉如擂鼓,她将攀附在路江寻肩头的手收回,指尖还有他皮肤的温度,抿不灭。 路江寻意犹未尽地抿起,状不经意地望了一眼潼湖,轿厢已然到达顶点,如今在徐徐下移,先前做攻略时瞥见的一句话黑体加地滚动在喉咙。 “你知不知道...”他言又止,似乎在衡量当下时机是否恰当,亦或是问题出在内容本身。 “什么?”程幸作出轻松的样子,背靠着湖景,手攀在有些锈迹的扶手上,侧过头等他的下文,眼里透着吻后餍足的松弛。 “就是...”路江寻看着她天真的神情更加忐忑,他不知道那类几乎等同告白的话程幸会不会愿意听。 “没什么,我记错了。”他飞快地把这句话丢下,啄吻了一记她的脸颊。 程幸沉静地凝望他贴近的眉眼,鼻梁投在侧脸的影像是美术教材的章节,引人吻的清新气息比晚风更醉人,他值得喜的一切局部拼凑成整体的他,只为亲近她。 返回平地后路江寻以一种别样的稔牵过她的手,穿过人群沿来路离去,此时的他们仿佛是千万对翘盼烟花的情侣中最寻常的一对。 一双人影在连排的路灯下缩短又伸长,他们牵着手从一个影子走向另一个影子,相合的手掌像剪纸里刻意保留的牵连。 开到荼靡花事了。路江寻的声音在她脑海里重播慢放,像一枚棘刺横亘不去。 她想他的话其实比任何一首诗都更应景。 你知不知道在摩天轮顶端接吻的情侣会相守一生。 她知道。 但他们不是情侣,而她也没有一生了。 走出大门前程幸回头望了一眼摩天轮,庞大的环形霓虹无论从何处仰望都绝对夺目,她的一部分神识却好似还困在某一颗圆形光斑里,她回忆起刚刚的一切,只觉得那场景像幻梦一样离真实,不是场景或是人,是她自己。 她对摩天轮上的自己很陌生,不论是情不自索吻,亦或是佯装不解挡开话题,这样有些狡黠的她是她所不悉的,她到路江寻的放任温柔在培养她的娇纵,浇灌她体内枯萎许久的植物,然而娇纵并不是美德。 她的娇惯品质早在第一次被送出领养家庭时就被掐死了。 --- 后两句诗是《红楼梦》里花签一章提及的诗。“开到荼靡花事了”这一句对应的人是麝月,是说麝月是贾府败落后最后一个离开的丫鬟,她走以后贾府再无姑娘了;“桃红又是一年”对应贾府抄家后嫁给蒋玉菡的袭人,袭人原本是跟定了宝玉的,她另嫁的结局在贾府众多女中已经算得上好了,所以是预示另觅良人。 没看过红楼梦也可以理解这两句诗的,我写的时候只是觉得这两句凑到一起蛮配的,“桃红又见一年”也算是程幸对路江寻的祝福吧。 我对红楼梦的理解仅仅止步于应试教育,如果有不合适的地方指出。 虽然朋友看过这章以后没有什么特别的评价,但这的确是我目前最喜的一章,觉后面的章节水平都急速滑坡了...然后还有两叁章就要开启缘更了,珠珠大概会在一个很尴尬的点到达一百,我在努力了... 谢所有所有贡献珠珠评论的朋友!祝大家国庆快乐!心想事成万事如意!(?′?3`)?DxszxeDu.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