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拉维兹抱紧怀里的竖琴,好像被冒犯了似的,他盯着我,蹙起了眉头:“出去。这是我的秘密花园,不许别人进来!” 他脸上布了胆怯,表现出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我坐下来,努力使自己显得和善:“别害怕,我不是坏人,只是来罗马进贡的一位外宾。很抱歉我冒犯了你,所以作为赔罪,”我指了一下他手里的竖琴,笑了一下,“你的琴技不错,可惜弹错了,我可以教你这首曲子正确的指法,怎么样?” 他戒备地打量着我,却没有立刻拒绝,眼睛亮得像星辰。 我擅自拿起竖琴,在七弦上轻轻抚过。 连我自己也未曾想到,过了这么多年,我仍还将这曲子的指法埝于心。弗拉维兹立即被引了,他专注地望着我,像极了当年的我看着他。 “真好听……可你怎么会弹这首曲子的?”他垂下眼皮,目光从我的手指落到那尊雕像上,“这是我母亲作的曲。” 口蓦然一缩,我仍是笑着:“是一位故人教我的。怎么样,想学吗?” 他犹豫地点了点头。 我握起他的手,放到琴弦上,如同他曾教过我的那样,手把手的拨出深藏在记忆里的每个音。弗拉维兹的手小而冰凉,在我的掌心变得温暖。 有和熙的微风拂过,光温暖,落英缤纷,时光好像一瞬间回溯,重演最初美好的子。唯一不同的,只是错位的我们。他弹得很认真,很快离了我的引导。当完整的弹下一遍时,我夸奖他,他终于破涕为笑,就像尝到了美味的糖果。我从没见到他这样哭,这样笑,也曾有一个寻常孩子的天真模样。 ☆、第92章 【lcii】“光明降临” 我从没见到他这样哭,这样笑,也曾有一个寻常孩子的天真模样。 这情景过分美好,美好得残忍。 “大哥哥,你为什么哭了?”弗拉维兹停下手,好奇的问。 “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一些事。”我摇摇头,装作无所谓地笑笑,忍不住摸了摸他柔软的金发。他抬起头,凝视着我,抬起小手拂过我的眼睛,一如当年初遇时为我拭去泪水:“你的眼睛真漂亮,别哭了。” 别哭,阿硫因。 眼眶里意突如其来的汹涌,我握住他纤细的手腕,一瞬间忽然生出一种冲动。想干脆停住脚步,永恒留驻在这幻境里,一世静好。但这注定是妄想。 脚踝处袭来一丝凉意,我低头看去,足下的草坪不知何时浸在了水里,是从边上的湖里漫上来的。我的心里咯噔一动,隐约到危机在近。 救弗拉维兹离开冥府,也许是有时限的。 “我们来玩躲藏好不好?”我蹲下来,搭住他的肩膀,温柔的劝哄。这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像极了当年的弗拉维兹。 他点了点头,眨眨眼皮:“但我想先知道你的名字,大哥哥,我害怕你会路。” “担心你自己还差不多,”我捏了捏他的脸蛋,低声音,“我叫阿硫因。” ———在拉丁文里是光明降临的意思。 我将这半句咽入肚里,这是弗拉维兹告诉我的。弗拉维兹将我当作他的光,而我也一样。我们从相遇起,就拼了命的互相汲取彼此的光热,却不知对方血底下都藏着经年累月中沉积入骨的剧毒,注定遍体鳞伤才得以真正靠近。 既然他再次复生会忘记我的存在,那么索不留痕迹更好。 “好特别的名字,可以告诉我用拉丁文怎么写吗,大哥哥?”他展开手掌,将白幼小的掌心举到我面前。 我怔愣了一下,一笔一划地在他掌中写下了自己的名讳,正与弗拉维兹当年教我写名时一模一样,就仿佛是一场命中注定的轮回。 他若有所思地收起手掌,我指一指那扇门,“你躲到外面去,我在这儿数一百下,就出去找你,怎么样?” “你真的会来找我,不会自己走掉吗?”弗拉维兹懵懵懂懂地望了一眼那扇门,攥住我的衣摆。他似乎幼时是个很怕孤独的孩子,就这样一会,已经有点依赖上我了。我勾了勾他的小指,点点头。 “不会。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我轻声许诺,努力抑住颤抖的声线。 我尾随在他的身后,送他走到门口,叮嘱他不许回头,但前方小小的人影在迈过门前时,却停下了脚步。 “我知道是什么意思了,你的名字。”他回过头,小手伸向一缕温暖的晨光,笑得天真无,“是‘光明降临’,我会记住的。” 我僵立住,点了点头,在他走出门口的一刹那,眼泪终有夺眶而出的趋势,但我只是抬手挡住了过分明亮而虚假的光。 我们也许会重逢,但只怕再次相遇也将成陌路。 从冥府的门口走出去时,黑暗逐渐从四面侵袭而来。我没有回头去看背后的光景,朝光明之处疾步前行,却只敢与前方小小的身影保持一段遥远的距离。我害怕弗拉维兹会回头,像俄尔甫斯的人一样永坠深渊。 荆棘夹道丛生,黑影若隐若现,阻碍着我的步伐,我先是疾走,后是狂奔,最后在身后袭而至的寒风中拔腿冲刺。光明愈发稀薄,在荆棘中忽然凭空出现一扇无顶石门,门面上镶着万幅枯骨,仿佛无数亡灵要拉我成为其中一员。 我竭力朝渐渐关闭的门奔去,在那夹之中窥见外界景象———那竟是我离去的海岸边。弗拉维兹的身影朝一队人马走去,化作一缕烟雾,飘向那静静躺在马车上的紫衣人影,与他融为一体。 没来得及看清接下来的情景,一个身影猝不及防地挡住了我的去路。 是沙赫尔维。他一只手伸进门内,险地笑着:“冥河之水呢?” 我将手里的瓶子扔出门外,唯恐他过河拆桥。眼见门要关闭,刻不容缓,我心下一急,朝门硬闯过去。沙赫尔维并未拦我,但就在我迈出门的那一刻,一股巨大的力道将我入了门内。荆棘自门壁蔓延生长,噬着仅有的一线光明。 沙赫尔维自然袖手旁观,这种结局几乎是我能预见的。 在冥界里,人仿佛是会失去所有觉。我栽进荆棘里,却没有任何痛楚,只是到窒息。 在荆棘遮蔽了我的视线前,我远远的看见弗拉维兹坐起了身来。他望向海面,神态漠然又惘,然后马车调过头,迅速地朝另一个方向驶去,沙滩上留下一道长长的平行的车轮轨迹,就像两道永不相的命运轴线。 会把我忘了吧。 我闭上眼睛,浑身都发起抖来。我从不觉得自己是怕死的人,但有什么比被遗忘,悄无声息的死去更可怕的呢?我曾尝过被与人的滋味,似乎没有什么好遗憾的了,但真要失去它们时,却到无与伦比的恐惧。 我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蜷缩起身体,将自己抱紧。肚子忽然隐隐动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破体而出。 一瞬间,眼前再次出现了光明。 我睁开双眼,发现荆棘朝两旁退散,我的影子被投映在脚下,一团模糊的雾气从里面聚拢腾起,形成了一个小小的人影。 竟是一个婴孩。他皮肤雪白,浑身漉漉的,仰起小脸望着我。他有着一双晶莹剔透的大眼睛,一只瞳蓝,一只瞳绿,眼睛一眨,泪水扑簌簌地从他的脸颊上滚下来,活像个粉雕玉琢的小灵。 心莫名像被小手狠狠扯了一下,我蹲下来:“嘿,小家伙,你是谁?” 接着我意识到他无法回答我。他像所有婴孩一样发出啼哭,抬起葱般的胳膊,似乎祈求我的拥抱他。我不自地将他搂进怀里。他的身体柔软冰凉,像一团浸水了的海绵。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密密住了我的心,这觉好像怀里的小人与我血脉相连。我由此想起那些暗示的话语,下意识地端详他幼的面容,他的眉眼长得神似幼时的弗拉维兹,但有颗小痣生在眼角,与我一模一样。 我不可思议地呆住,他却在此时笨拙地挣开了我的怀抱,小手抹了抹眼泪,蹒跚学步般的朝荆棘深处走去。 “等等!”一种本能促使我朝他追去,但不过短短几步的距离,却好像怎么也无法跨越,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小小身影走向那扇烟雾缭绕的门。他哭得泣不成声,好像每一个找不着妈妈的婴童,却一次也没有回头。 我怔怔地望着那孤单伶仃的幼小影子,突然觉心被挖走了一大块。这刹那间,一股漩涡般的风将我向背后,光明淹没了一切。而我却在这时恍然明白了什么。 那孩子是我与弗拉维兹间唯一的羁绊,我才刚意识到他的存在,就失去了。 tbc 卷三 波斯篇·之囚笼 ☆、第93章 【lciii】波斯篇·楔子饮鸠止渴 初冬之时,安条克的山顶飘起了雪,太落山得愈来愈早。 在落最后一缕余晖的追随下,刚刚从古老的阿波罗神坛上走下的年轻帝王,在十二祭司的簇拥中,缓缓步入安条克金碧辉煌的城堡。 王者在王座坐下,任侍从们替他宽衣解带,洗去身上祭祀后留下的牛血。一头发丝从王冠的束缚下挣,披散到他琴柱般优美的脊背上,侍从们惊奇的发现,从他暗赤的头发里,生出了一缕一缕的近白的金发,且一天比一天更多。 就像是在衰老一样。 但当取下面具时,王者出来面容那样俊美无暇,传言中脸上的烧伤也仅剩额心一个模糊的红斑,使侍从们坚信这是诸神的光辉造就的奇迹。 擦净身体,皇帝在王座旁的长椅上半卧下来。 任谁都能看的出来他心情不悦。没人敢招惹这位情乖张的新元首,侍从们悄悄退到门口,殿内只余下亚美尼亚的一位外使臣,他代表亚美尼亚新继位者阿萨息斯王前来进贡———他能留下不是因为他口才,而是因为他的舞艺,还有生着黑发碧眼,莫名的讨新王喜。 年轻的使臣小心地将这一点加以利用,他蒙着面,只出一双眼睛,就能取悦罗马新王。这并不难,他清楚他像谁———那个曾顶替他的身份来到罗马的波斯少年,他所之人与这位罗马帝王都求而不得的恋人。 “这就是你带来的印度烟?” 蛊惑的声线蓦地在静谧中响起来。躺椅上的帝王慵懒的撑起身,他修长漂亮的手拾举起纤细的烟,如同擒着一株花枝。 “是,尊贵的陛下。让我来为你点火。”他身姿袅娜的倚在躺椅边,取了烛台点燃烟丝,助王者云吐雾,又拿起孔雀羽扇为他扇风。 “这烟味道很好。”尤里扬斯眯起眼,端详雾气中的半面。扇子扰了二人的视线,使一切变得如梦似幻。他的思绪飘入不知何时总盘亘在他脑中的一个梦境。那梦像是真实的在他幼时发生过,仔细想来又捉不到头尾,一切都已很模糊了,唯有一双碧眼眸深深印刻在记忆里。不知怎么,他隐约的相信,他跟那个梦中的人有一个约定。他们会重逢。 就像光明注定会降临世间,白昼将与夜晚汇。 尤里扬斯摘下少年的面罩,捏住他的下巴似要吻上,却只是停在一指之隔,慢条斯理的了口烟,呼到对方的脸上。烟雾似轻纱飘散,他凝视着那双碧眸,微微蹙起眉,复杂的情绪积在睫羽的影下。 “我知道您会喜的,它的味道就像一个梦,不是吗?”少年咯咯地笑起来,陶醉的了口烟雾。 “梦……我们大概在梦里见过。” 尤里扬斯眯起眼,似是在调情,语气又很冷,声音透着一股寒洌的惑力,像山顶溶化的积雪。 “我的荣幸,我尊贵的陛下。”少年向后退去,揭下面纱,出一个妩媚夺人的笑。而后他舒展身体,在烟雾中轻盈起舞。随着少年的舞动,他身上的银铃叮叮作响,使帝王的头痛逐渐消退。 尤里扬斯阖上眼皮,深了一口烟雾中罂粟的芬芳,目光飘向绘成夜空的穹顶,慢慢陷入了梦寐。 “光明降临……” 听见喃喃梦呓,不知疲倦的舞者终于停下舞蹈,笑容也从他面上尽数褪去。 一片淡蓝的濛濛雾气里,他徐步走近躺椅边。年轻帝王睡着了,他沉静的卧在一张完整的白狮皮上,散开的发丝如肆淌的鲜血,整个人像一副描绘神者之死的古典壁画,唯美而又残忍。他的眼眸半翕,出身陷梦魇的惘,似个脆弱的孩童,全不像平那个高高在上的,令人畏惧的一国之主。 和自己一样呢……被所之人抛弃,是个注定毕生孤独的可怜家伙。凌驾于万人之上,身披华袍皇冠,体内却被痛苦的蛀虫腐蚀得彻底。 阿尔沙克弯下,带着一点怜悯与快意,吻上他的嘴。很冷,像冰。 他闭上眼,想起在河岸边,男人拥着昏死的少年悲痛绝的表情。那一幕令阿尔沙克绝望,他知道自己终其一生,也永远也无法走近那人的心。于是他自暴自弃的回到锢自己的牢笼,放弃继续追随下去。没想到命运人,因一次劫难般的邂逅而逃既定的宿命,兜兜转转绕了一大圈,却又回到了为他画好的轨迹。 他终究是只被驯养成宠物的禽,无法跟着心往的光飞上天空,没了耐以生存的大树,是要活不下去的。 就让他们与他们洗去过去的伤痕,永远沿着各自的轨迹,背道而行吧。 “你在做什么,阿尔沙克?” 一个人悄然走了进来,竖琴声掩盖了他的脚步声。 霍兹米尔怀着复杂的心情打量了他一眼,连他也不得不承认,蒙着面时,阿尔沙克像极了自己的儿子。 即便是经了冥河之水的清洗,也无法全然忘记那一点残念吗? 将信笺搁在洁白的象牙桌上,霍兹米尔担忧地看着躺椅上半寐的帝王,将他手里的烟搁在桌上。 他比以前瘦削了,身体似乎正一点点衰败下去,呈现出以前的病态。但当霍兹米尔看见他练军队时,那震慑人心的画面时,他又会觉得这仅仅是自己的错觉。霍兹米尔记得,一个月前阿萨息斯王向罗马归顺的傍晚,如血残中,年轻的王身穿一袭黑甲胄,纵马率领新生的军团走入宏大的梅特利尔大广场,他头顶的王冠熠熠生辉,血披风犹如隼翼在风中猎猎飞扬,戴着面具的样子神秘而威严,那些曾称他“为”叛教者”的加利利人全都低头噤声,朝他俯首称臣。 这一幕,正应验了多年前霍兹米尔占卜得到的神谕。尤里扬斯将是一个空前绝后的王者,将会助他夺回波斯王座,向他不可一世的弟弟复仇。 走出殿门时,天已经全暗。 霍兹米尔遇见了在门外等候的信使,同时归来的有卫军的参谋总长马克西姆,他刚刚剿杀了几前由暴动的加利利教徒们组成的叛军。那些暴分子趁祭典时袭击了阿波罗神殿,企图刺杀登位不久的新皇,但却被早有防备的卫军逐出了城外。dXszxEDu.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