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叔。”宗亭一句话将走神的宗如莱拽回来,说罢他敛起眸、最终合上了眼,缓声道:“我不是教你这样做事,我愿你永远不必面对这样的事,但遇上了也不用害怕,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你自然会知道要怎样做。祖父已无力再理事,分家的无理取闹需要人扛着,朝堂上你若有想法也得自己去争,这担子我得真正移给你了,你害怕吗?” 宗如莱愣了愣,却立刻换上了坚定眸光,笔直地站在宗亭案前:“不怕。” “那很好。”宗亭说着起身,将案上杨梅推过去:“杨梅送来就是给你吃的,拿回去吧。” 临近中午的宗宅仍是安静的,宗国公坐在廊下听小仆给他读书,宗亭洗了个脸出门去中书省,天光仍然惨白一片,有风,但还是闷热。 蝉鸣声倦了,到下午时分更是一点力气也没有,竟是歇了下去。浩浩的元家军队伍进了长安城,但只能在朱雀门外止步,唯有几位使者及“元嘉”能够继续往里行过天门街,再抵达巍峨城。 龙首原上的新殿就快要落成。有传闻说太女继位之后,不将迁至新城,旧城从此就只能抱着那些七八糟的事情沉寂下去,再无人问津。 然登基大典仍在旧城,太女召见新皇夫亦是在这里。暮迫近,空气里的燥热却不减,两仪殿的筵席早已经备好,礼部也赶在承天门鼓声敲响前送来了新帝王及皇夫的礼服,奢侈地呈放在长案上,在灯映照下显得分外夺目。 内侍略显尖利的传报声到来,正是“元嘉”到了。 李乘风极少出关中,而元信这位弟弟一直养在山东,因此李乘风只见过幼年时的他。内侍传报声落,昏灯笼罩下的殿门口出现了一位高挑的华服青年,面上则戴了一只巧面具,将大半张脸都遮去了,正是乔装的颜伯辛。 李乘风抬起头看过去,他走进来俯身行礼:“臣见过殿下。” “听说你在山东受了伤,所以遮了脸?”李乘风下意识伸手去执酒盏,但却在碰到盏壁的瞬间惊醒般地回了手。 这是戒酒之人下意识的反应。她刻意避酒,是当真如宗亭所言“中丹药之毒已深”了吗?站在门口的颜伯辛锐捕捉到了她的动作变化,随即又听她说:“在我面前不必遮掩,摘了吧。” 颜伯辛道:“殿下不在意,但臣十分在意,就容臣养好伤再摘吧。” 李乘风抬眸将他打量一番,也不再执着此事,指了一张小案道:“坐。” 颜伯辛闻令坐下,面前美酒佳肴案,是极盛情的款待,但其中却藏着太女的龌龊心思。颜伯辛目光警地一一掠过那些酒菜,袖子里却捏紧了字条。方才进来前,遭遇一位行匆匆的内侍,那内侍撞了他,但同时却往他手里了条子。 一来是传达宗亭的安排,二来是让他千万不要饮酒。 因此颜伯辛用饭期间,竟是碰也未碰那盏酒。旁边一老成内侍问道:“将军为何不饮酒呢?” “饮酒加重伤势,而我指望这伤快些好。”他瞥一眼那内侍,同时又将这有理有据的回答通过目光传达给李乘风。 李乘风显然是要他饮那酒的,她甚至预备好了让“元嘉”今晚就在掖庭过夜,陪着她那被关了将近一个月的妹妹。 但她这时却只道:“明要穿的礼服都已妥当,你先试试。倘有不合身之处,还能连夜叫他们改。” 颜伯辛却问:“殿下的试过了吗?” “没有。” “那就一道试吧。”颜伯辛面具后的目光灼灼,李乘风闻此言竟然笑了一笑:“你这样着急吗?” 外面热极了,燥得人犯困,东六率中一个副率却有些焦虑地在廊下踱步,他皱着眉,脑海中剧烈地回忆思索着,最终步子停了下来,拍额道:“有鬼,这其中有鬼。”说罢瞥见另外一个副率,赶忙三步两步追上去,定定神问那副率:“某先前见过元二郎,他手背上有一道相当可怖的疤,人的疤应是不会无缘无故没的,那今来的那位万一不是元二郎要如何是好?” 那副率睨他一眼:“指不定有神药呢?” 他摇摇头:“不会,我觉得有鬼。模样身形贸一看很像,但细想还是有差别。” 那副率听得他这样说,神情顿时变得紧张起来:“那要赶紧通报给殿下才是。” 两人一合计,加快了步子赶紧往两仪殿去。 而这时颜伯辛却端着酒盏走到了李乘风面前,隔着长案不顾僭越地俯身看向她,边勾起魅惑微笑:“臣的确有些迫不及待,阿兄曾多次与臣讲过殿下的好,臣也仰慕殿下多年——”声音低下去,同时挨得她更近:“仰慕得都快要疯了呢。” 李乘风神有些不济,阖上双目却又乏力睁开:“是吗?那将酒喝了,不要管什么伤疤,我送你去个好地方睡觉,明早起来你就是这城新的主父。” 这时殿外静悄悄,仿佛一个人也没有,连内侍都悉数退下了。颜伯辛轻抬起她下颌,面具后的目光灼灼盯着她,边笑意更深:“为何要去别的地方,在这里睡不可以吗?” 他将头凑到她耳畔,将吻未吻,手却探进了她宽大的袖子里。夏衣裳单薄,皮肤便触手可及,就在李乘风要制止之际,颜伯辛却在她小臂上摸到了溃烂的脓疮。 作者有话要说:颜桑=宗桑1.2测试版 ☆、第60章 颜伯辛迅疾缩回手,目光垂落到李乘风颈间,声音柔缓:“殿下这是受伤了吗?”借着灯光,他捕捉到她领口处的一点蛛丝马迹,疮毒明显已发至多处,情况比预计中严重得多。 李乘风不答,拢袖强打起神,反命他道:“不要在我跟前晃,不想饮酒就先试了衣服再说。”说罢唤外面的内侍进来:“领元将军去试衣服。” 她声音不高,外面内侍似乎没有听到,竟然没有一人进来。李乘风疑惑抬头,正要起身时,外面却响起了杂沓脚步声。颜伯辛初听得那声音,当他们是不按计划提前了行动,可细听却很不对劲,外边起了争执,随后一副率趁闯进来,看见李乘风就噗通跪下:“殿下,臣冒死进言——”随即抬头指了颜伯辛道:“此人恐怕不是元将军啊!” 李乘风闻言倏地抬眸,颜伯辛此时就站在她案前,居高临下且没有丝毫被戳穿的慌。 李乘风看向那副率:“卿何出此言?” 副率盯紧了颜伯辛,这时愈发肯定他是假冒货,因此极为确信地辩道:“末将去年到山东有幸得见过元将军,某记得元将军手上有疤,而他没有;口音虽是一样,但声音却有差别——何况他非要遮着脸,这其中本身就有鬼!” 面对来势汹汹的怀疑,颜伯辛却像听了无稽之谈般轻笑了一声,这才不急不忙回道:“有鬼?一路同来的方副将你总该见过,还有千名元家军——试问若我是假冒,又如何顺利瞒过他们,到的这里呢?” 那副率被他这么一问,脑中急剧地想着,方副将他的确见过,且那确实是本人,千名元家军也不会有错,可是——他霍地抬头,与李乘风道:“殿下,某闻他一路上都躲在车驾内不轻易见人,若方副将被收买或被胁迫,也未尝不会替他圆谎打掩护,某只怕这是早就设好的陷阱哪!” 该副率护主心切,见李乘风这时就在颜伯辛的控制范围内,甚至罔顾场合霍地起了身,径直冲过去就要与颜伯辛厮打。 这时颜伯辛却迅疾闪避,转身出手一把遏住了李乘风的脖子。 副率一惊,连忙拔出间的佩剑就要朝他砍去,颜伯辛却已是灵活避到了李乘风身后。李乘风被他紧紧掐着咽喉,一口气如何也不上来,但却因濒死的危险而蓄积起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来,正要曲肘朝颜伯辛击去时,却被颜伯辛抢先一步锁死了手臂。 颜伯辛手背青筋暴突,额颞亦是紧绷。现在还未到约定的时间,他一时也无法传达信号给援兵,控制太女的同时又要面对来自副率的攻击,外面争执还未结束,随时有人会冲进来,他的处境越发不利起来。 “宗相公!”颜伯辛忽然大声朝殿门口唤道,副率闻声一愣,猛地掉头去看,颜伯辛趁机侧身一脚将其狠踹在地,紧遏住李乘风的同时夺过了副率的剑,死死横在李乘风身前。 门口空空,没有宗亭的身影。 那副率一时爬不起来,声音异常高亢地朝外喊道:“刺客!快抓刺客!” 内侍与侍卫后知后觉地冲进殿内,却只见李乘风被颜伯辛牢牢控制着,因为长时间的缺氧,她神气竟是快要散了。 这时李乘风鼻翼微弱地翕动着,眸光里闪现出无可奈何的不甘来,就在侍卫打算去取箭时,太极殿外的鼓声响了起来。 约定的时间到了! 殿内众人忽闻纷杂的脚步声迫近,来势汹汹,令人一震。内侍副率等人皆以为是东内军到了,仿佛盼到了及时雨,然而领头的却是千牛卫中郎将谢翛。其中一内侍只当是千牛卫前来救人,高喊道:“有刺客!快救驾!” 谢翛却应也未应,携手下浩浩闯进了殿。 看到谢翛,颜伯辛酸痛的手几近筋,这时紧绷着的额颞处也短促地松弛了一下。 内侍们仍搞不清楚状况,只见谢翛走上前忽然拔刀朝那副率砍了下去,血溅大殿,殿内骤然冷寂下来,内侍们已是不敢出声了,侍卫们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因这时外边脚步声越发密集了起来,且本不是护驾,倒像是来围困他们。 反了反了,都反了!一内侍认清形势噗通跪地,几个内侍接连跪了下来,声也不敢出,心惊胆战地想要为自己保一条命。 颜伯辛松了手,本来神就不佳的李乘风顿时瘫倒在地。 他俯身揽起她的头,面上似有厌恶之一闪而过,随后抬手取下假面看向她:“殿下的身体与目力真是不再适合坐这个位置了,没有认出我来吗?” 李乘风抬眼看他,视线却模糊。她妄图恢复,然此时发青、脸惨白,连呼都觉得痛苦,周身脓疮的溃烂似乎也在加剧,是一点力气也没有。 颜伯辛松开手的同时,她的后脑就径直磕在了地板上,钝闷碰撞声经由头骨及耳膜织传来,模糊视线里只有摇曳的昏光与孤独的殿梁。 叛变的东内军此时将大殿围了个水不通,所有目睹了此事的人及侍卫被一一带走。 钟鼓楼的声音落尽了,深更半夜,通往掖庭的安福门却出乎意料地打开了门,宗亭仅带了十来个侍卫进了横街。这时候掖庭内连灯火也寥寥,因没有月亮的关照,路都一片漆黑。 人们都在沉睡,无人知道高墙东边的太极内发生了什么。李淳一静候着一场大雨的到来,辗转反侧之际外面却悄无声息,连夏虫都安分了下去。 忽而,脚步声传来,黢黑夜里弥漫起血腥气。殿门倏地被打开,悬于廊下的一盏灯笼映照出数片影。人影憧憧,仿如很早前的那个梦,李淳一猛地自榻上起身,宗亭面走来,她甚至无法看清他的脸,但还是认出了他。 宗亭默不做声地走到她面前,站定伸出手,轻揽过她后颈,温暖指腹熨帖她发凉的皮肤,随后极默契地将她揽到自己身前,贴近自己的心。 从冬到夏,跨越了几乎半年的时间,想将心掏出来付给对方看,此时这样遇见彼此面对,又分明不需要再赘言强调。他救她,亦是在救自己,他低头紧贴着她耳侧,闭眼容自己缓解了一会儿内心的空,便开口道:“还有事要做,你随我来。” 他说着用力握过她的手,同时抱过正在恢复的乌鸦,带她出了殿。沿着庑廊往东走,高墙之后便是太极,近千米的步行,李淳一逐渐从昏沉的状态里醒来。她抬头看天,受着风的方向,忽然开口道:“要下雨了。” 她不过问太极内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因宗亭让她去,她便去,给出的是十足信任。 此时太极两仪殿内,一行人正收拾着残局,聚集起来的卫队这会儿重新各就各位,地板上的血迹被洗得了无痕迹,奄奄一息的太女也被安置回了寝,这一夜重归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多的是不知情者,在睡梦中等待明一早的新君即位大典。 宗亭径直将李淳一带去了李乘风的寝。门口守卫比平里还要森严,门内站着一个瘦高背影,这时闻得外边脚步声,转头去看,即看到了宗亭与李淳一。 “颜刺史?”李淳一认出他来,颜伯辛短促应了一声,同时又瞥向久违的宗亭:“纪御医刚刚到,还在诊脉。” 宗亭回看他一眼,偏头与李淳一道:“殿下先进去罢。” 李淳一只身往里走,面遇上诊完出来的纪御医。纪御医躬身与她行了一礼,止步小声道:“颜刺史下手很重,原本还能拖上半载,这下应是熬不过今晚,但诸事以防万一,若明晨仍没有断气——”他说着摸出一只药瓶递给李淳一,“就看殿下的决断了。” 言罢,纪御医告退往前行,走到宗颜二人面前又将方才的话重新禀了一遍,又说:“此时距天明只剩一个时辰,两位可是要在这里守着?”说着看向西侧偏殿,宗颜两人便一前一后走了过去。 临窗摆了张案,一内侍忐忑前来送了茶水。颜伯辛伸手去倒茶,手却因为长时间的过度紧张而发抖,于是宗亭低头取过水壶,给他倒了一杯茶。 “依相公看,殿下会在此事上心软吗?”颜伯辛盯着那杯盏注水,又抬头问宗亭。 宗亭不着急说话,兀自倒了一盏茶饮下,这才睨了一眼颜伯辛:“她清楚自己要什么。”即将成为一国帝王的人,倘若还茫茫然,又有什么资格坐上那个位置? 颜伯辛不落痕迹地笑了一笑,宗亭乜他道:“笑什么?” “庆幸你没有被她毁了。”颜伯辛放下茶盏,“我早年在国子监遇见你们,总以为你这一生都要废在她手里,再也无法活成自己,之前又听闻你因她而残废的消息,更是觉得证实了早年那些揣测。但你最终还是选择了关陇,为了坐稳那位置甚至不惜和离,你心中除她之外,似乎仍存了些别的野心,为了西疆百姓吗?” 宗亭极寡淡地给了个笑容:“西疆安定,受益者是百姓,也是殿下。” 他笑颜伯辛强行将“心怀抱负”与“忠诚君王”这两者割裂开来,兀自又饮了口茶。 颜伯辛心领神会,却又缓缓道:“但你到底为她放弃了宗家,换做是我的话……”他角抿了一下:“做不到。” “你不必做到。元家倒台,正是颜家重整旗鼓的好时机,在男女情和家族大业面前,后者显然更符合你的野心。” 宗亭不急不缓,几乎将话点透,他何尝不知道颜伯辛对李淳一私藏了情愫,但颜伯辛构不成威胁,哪怕他与李淳一和离了,两人之间也不会有颜伯辛什么事。 倘若之前他还因为摸不透李淳一的心患得患失,一路走到现在,他已十分清楚李淳一及自己的心思。他二人都受累于长情,倾心便移不动,只能牵绊彼此,一起走完这一生。 窗户外一副将明未明的样子,雨淅淅沥沥落了下来。 殿内被雨声衬得更显出安静,主殿隐约传来了痛苦的低声。 作者有话要说:宗桑:闲杂人等还是退散吧,有我在就没你们什么事,哪怕我不在了也没你们什么事 ☆、第61章 内侍小心翼翼从主殿绕进来茶,颜伯辛抬眸问他:“殿下这会儿还好吗?”那内侍闻声一愣,捧着壶的手不由哆嗦了一下,不知他是问吴王还是太女,只好回道:“吴王殿下眼下正守在太女殿下榻前,并未有什么大动静。” 他甫说完,案上栖着的乌鸦却忽然低低地“呱”了一声将他吓了一跳,他盯住那裹着纱布的黑禽,咽了咽口水,抱紧壶赶紧就跑了。dxszXEdU.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