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量四周,他发现自己应该身处车厢之内,只是马车停住了,外面也不知是哪里。 沈峤仔细回想了一下,发现他昏前正与晏无师手,那么自己应该就是被晏无师给带走的罢? 正凝神苦思,车厢的帘子被掀起来,出晏无师的脸。 “你醒了?” 只这一声,就让沈峤浑身发都要竖起来。 他与晏无师谈不上深,但对对方的脾行事,总算还是有几分了解的,若不是眼前这人左看右看,横看竖看都还是那张脸皮,沈峤几乎要以为他被鬼上身了。 人人闻之变,行事乖戾无常,喜冷嘲热讽的魔君,几时会用这般温柔入骨的腔调说话? 沈峤迟疑道:“晏宗主……出了什么事吗?” 晏无师:“你伤势不轻,昏睡了许多,所幸体内的朱策真气在起作用,护住你的心脉,再休养些时,应该就能大好了。我们现在刚进郢州,我找了个客栈住宿,来。” 他上前弯,将沈峤打横抱了起来。 沈峤浑身骨悚然,恨不得能立马转身就跑,奈何他昏睡多刚醒过来,浑身乏力,完全没法反抗,只能任由对方施为。 晏无师一脸温柔笑意,无视沈峤跟见了鬼似的表情,将人抱进客栈,又一路任人围观,从前厅到后院,连在前头引路的客栈伙计也频频回望,他却不以为意,依旧如故。 “好教两位郎君知道,别说咱们这间客栈,就是放眼整个郢州城,这小院都是最漂亮的,二位且看,这盆景水,比起大户人家的庭院,也不差到哪儿去了,若是想赏景,不必去郊外登高,只在这个院子里,就能将咱们郢州城的景都看遍啦!” 伙计舌粲莲花,奈何沈峤看不见,也没法体会他口中形容的漂亮,只是从伙计的态度揣测这庭院的租金约莫不菲。 晏无师倒是兴味盎然,不仅没有让伙计闭嘴,由得他从头到尾介绍一遍,偶尔还会点评一两句,更让伙计来了神,滔滔不绝由头到尾介绍了一遍。 他怀里还抱着个成年男子,却居然还有闲庭信步的兴致,也不觉得累,伙计看在眼里,又多了层敬畏。 沈峤身体亟需休息,睡了这么久刚醒来不过一会儿,神又觉得有些疲倦,差点没在晏无师怀里睡过去。 好容易等到伙计终于知趣走人,晏无师将沈峤抱进寝室,将他放在窗边的竹榻上。 竹榻上面铺了厚实柔软的羊褥子,这一躺下去,沈峤只觉浑身骨骼无不发出舒适的呻。 晏无师却没有急着走,反倒在他旁边坐下。 沈峤:“晏宗主这回租的院子只有一间厢房?” 晏无师好整以暇:“当然不止,不过院子是我租的,我坐哪里就坐哪里。你昏睡数,一路上都是我在照顾你,你不谢谢我,反倒顾左右而言他,这便是玄都山掌教的教养吗?” 沈峤心道那是因为你表现太过反常了。 正想到这里,对方忽然伸来一只手,将他褶皱的领子整理好,沈峤吓了一跳,这下不仅是惊诧,还是惊悚了。 他总不至于以为自己睡一觉醒来,晏无师就情大变了。 可对方在打什么算盘,他也愣是没有闹明白。 “还请晏宗主别作我了。” 晏无师:“这怎么能说是作呢?不说外头,你知道浣月宗门下有多少弟子希望我对他们这样和颜悦,难得我想对一个人好,对方求都求不来呢!” 沈峤了嘴角。 “还是沈某在昏睡中无意得罪了晏宗主而不自知?如果是的话,沈某在此给晏宗主赔个不是,还请晏宗主大人大量,不要与一个瞎子计较。” 晏无师忽然笑了起来:“沈峤啊沈峤,别人都说你老实厚道,我看也未必,有哪个老实人,会成天用自己是个瞎子的事情来堵别人的嘴呢?” 沈峤抿不语。 晏无师右手三指切上他的脉,后者微微一颤,不知是没躲开,还是不想躲。 “你眼睛还是不能看见?” 沈峤点点头:“也许是昏前耗尽真气,现在觉得眼睛周围还隐隐发烫,约莫又要多花些时了。” 晏无师:“不急,从这里去北周还有很长的路程,我们一路上也会坐马车,你可以慢慢休养。” 沈峤蹙眉:“去北周?” 晏无师:“怎么,你不想去?” 他这句话纯属多此一问。 两人门派、过往、情,乃至行事为人,没有一处相似,甚至以晏无师这样极度自负自傲,也本没法想象沈峤都沦落到这个境地了,缘何还能那么平静,更不必说像现在这样,沈峤被带着招摇过市,总会有人认得他是昔玄都山掌教,届时必然招来许多闲话。 总会有人一遍又一遍提醒沈峤不想被提醒的遭遇,堂堂天下道门第一的掌教真人,没了武功地位,被师弟背叛,他悉心维护的一切,却不被认同,大家都觉得他的做法是错的,等于从小到大的观念被颠覆。 更悲惨的是,他眼睛现在还看不见,黑夜与白天对他来说本没有区别,在不悉的环境里,多走几步路都会被绊倒,更不必说早上起来洗漱穿衣之类的小事了。 相比应敌时只能听音辨位,这些琐碎细节,才更能让人体会到那种深深的挫败。 这种失败者的心理,晏无师很难理解,也没兴趣去理解,让他兴趣的是沈峤这个人。 即便是江湖人,一身武功尽丧,从轻易可取人命,变为处处受制于人的弱者,这种时候不说歇斯底里,起码也是心惶惶,焦躁郁闷的。 这个看着软和的人,内里到底有怎样一硬骨,才能保持平静? 沈峤点点头:“这一路上,我怕是又要连累晏宗主的行程了,实在过意不去。” 晏无师本以为他不想去北周,会拒绝或提出异议,谁知对方态度如此温顺,倒又是出乎意料,他假惺惺道:“你也可以选择回玄都山,在玄都镇落脚,再寻机见其他师兄弟或长老,说不定他们的想法跟郁蔼不一样,也会支持你重新拿回掌教之位。” 虽然明知晏无师这番话可能在煽风点火,挑唆人心,但沈峤仍旧摇摇头,回答了他的问题:“我现在武功不济,又因败于昆之手,纵是回去也无颜再执掌玄都山,而且郁蔼既然当上代掌教,必然已经掌握本门喉舌,我身在其中,反倒会为其挟制,倒不如离得远些,也许还能看明白一些事情。” 说到此处,他笑了一笑:“从前晏宗主不是曾说过我不通俗务,不识人心,方致今下场么,晏宗主在北周身居要职,若能跟着晏宗主,定能学到不少东西,也免得我再行差踏错,重蹈旧覆辙,这倒是我之幸事了。” 晏无师挑眉:“郁蔼跟匈奴人合作的事,你不管了?” 沈峤摇摇头:“此事个中大有蹊跷,晏宗主想必也看出来了,狐鹿估败走之后,二十年来毫无音讯,昆奉狐鹿估之命重入江湖,必然不仅仅是为了与我约战那么简单,他与郁蔼合作,必然也有更深的图谋。我听说晏宗主曾与昆打过道,您觉得此人是否勇莽之辈?” 晏无师倒也没有隐瞒:“他的资质其实不低,假以时,未尝不是另一个狐鹿估。他与我手时,虽然全力以赴也未必能胜我,但很明显是留了一手的,我不知他为何不尽全力,拨了他几回,回回皆是如此,他不胜其扰,方才逃回匈奴。” 言下之意,若真是鲁莽无谋之辈,就算明知道打不过晏无师,也不可能忍耐这么久,每次都不尽全力。 沈峤微微蹙眉思考。 许多事情联系起来,隐隐有些眉目,但这眉目现在看起来又不甚清晰,俨然巨大线团,一片混沌,他至今捕捉不到那个线头,所以仍旧有诸多不解。 他叹道:“看来确如晏宗主所说,我对天下局势知之甚少,坐井观天,固步自封,郁蔼之事,我也有责任,以致于现在本猜不透他们的用意。” 晏无师哂笑:“哪来那么多有而发!一力降十会,只要你实力足够,通通宰了又算什么事,这些人敢背叛你,就要做好被清算的心理准备,难不成你清他的用意,还要去谅解他不成?” 沈峤对他这种“不如意就杀了”的风格很无奈:“照你这样说,郁蔼能控制玄都山,我那些师兄弟,还有玄都紫府的长老们,也都是默许的,我那位老好人大师兄,同样觉得郁师弟来当这个掌教,比我来当要好上百倍,难不成我都要宰了?这些人都是玄都山的中砥柱,没了他们,哪里还能称得上门派呢?” 晏无师恶毒道:“就算你将来武功恢复,回去光复掌教之位,你与你那些师兄弟们的情,也不可能再回到从前了。他们背叛过你的事情,会如同鱼刺如鲠在喉,令你难以释怀。对他们而言,即便你不计前嫌,他们就会相信你真的就毫不介意么?” 说这话的时候,他近沈峤,温热气息近在咫尺。 沈峤有些不自在地偏过头:“每个人心中皆有恶念,区别只在于做或不做,何必苛责?” 晏无师却道:“哦?这么说你心中也有恶念?你的恶念是什么,说与我听听?” 沈峤想后退,却被一条手臂拦截住,不得已他只得微微弓起。 不知何时他被至墙角,上半身的后背则贴着墙边,后面约莫是挂着一幅画,卷轴处正好硌在他的肩膀下方,硌得生疼。 “阿峤,你的恶念是什么,说来听听。” 这声阿峤叫得沈峤皮疙瘩都起来了,但他没来得及出惊愕的表情,随即又被对方低沉的声线惑得恍恍惚惚,张口答。 “我……” 叩叩叩! 外面响起敲门声。 沈峤微微一震,一下子清醒过来。 “你对我用魅术?!” “这叫魔音摄心,浣月宗也是月三宗之一,合宗会的,我自然也会,白茸那个小丫头片子练得还不到家,你多听上几回,以后就不会轻易中她的招了。” 被一语道破,晏宗主也毫无惭愧之,反倒一副“能得本座出手是你的荣幸”的傲然语气。 沈峤谦谦君子,哪里说得过他这番歪理,闻言气乐了:“这么说我还得谢谢晏宗主了?” 晏无师:“嗯,谢罢。” 第24章 进来的是客栈伙计,他手里还端着食盅汤碗。 “郎君,这是照您写的方子抓来熬好的药,厨下还做了莲子浆和一些甜点,您二位先垫垫肚子,等到饭点了还有另外的饭菜送来。” 抓药熬药那是药铺的活计,奈何晏无师给的钱够多,漫天洒金,客栈自然将他当做财神爷,小意伺候,竭尽奉承。 晏无师接过药碗,对沈峤道:“你的伤需要调养,喝药配合效果会更好,来,我喂你。” 沈峤:“……” 伙计:“……” 温柔似水的话从那一张一看就极端骄傲自负的脸说出来,怎么看怎么违和,伙计不知道刚刚两人在屋子里还小小锋了一场,光听这温柔得快拧出水来的语气,他就已经呆住了。 那位郎君看上去有些病弱,可再怎么也是个男子罢,难不成……两人是断袖? 伙计不由打了个寒噤。 沈峤真是怕了晏无师了,不知道他玩的又是哪一出。 明明方才还想用魔门魅术出他心中恶念,下一刻就在外人面前态度骤变,翻脸之快令人叹为观止。 晏无师无视两人反应,执着盯着沈峤,语气又温柔了几分:“别怕,药我给你吹凉了,不烫。” 沈峤艰难吐出两个字:“晏宗……” 嘴巴随即被入汤匙,霎时嘴苦涩药汁,迫得他再也没空张口,不得不将药汁先咽下去,晏无师一勺接一勺,转眼就喂了半碗药,目光专注细腻,面柔和带笑,仿佛盯着无比真之物。 沈峤看不见晏无师的表情,伙计却看得见,他只觉自己浑身汗都竖了起来,心道如果自己再待下去,这位断袖郎君连自己都看上,到时候跟东家提出要将自己带走,那可怎生是好! 于是赶紧放下食物,赔笑一声:“两位请慢用,小人这就先退下了,您有什么吩咐再摇铃便是!” 晏无师唔了一声,头也没回,伙计松一口气,抹一把额头冷汗,脚底抹油赶紧溜了。 人一走,晏无师就将碗到沈峤手里:“自己喝罢。” 沈峤:“……” 这碗药里都是养气补血的药材,他闻出来了,但晏无师前后态度变化着实太过诡异,他不问:“晏宗主,方才那个伙计身份是否有异?”dXszXEDu.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