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良花第二便前来登门拜访。她对陈夫人的印象一直是冷淡优雅,如今印象上面又要贴一个词,脆弱。 陈夫人脆弱的像是一张薄薄的纸伸手一戳就破了。 莲香搬了椅子过来,阎良花径直坐下,沉道:“夫人竟病得这么严重。” 陈夫人淡淡道:“这可能是我的命。” 阎良花端详着她的神态:“虚无缥缈之事,夫人也信么?” “我本来也不信的。”陈夫人垂了垂眼帘,自嘲道:“八岁那年,有个相士在我家门前看手相,言明我活不过二十六岁。我不信这些,拿着扫帚,把那相士赶跑了。” 阎良花抿了抿嘴:“跑到人家胡言语,活该挨打。” 陈夫人抬起脸,一双眸子有些暗淡:“现在想来,或许那相士是对的。” “既然如此,”阎良花定定地看着她,“我也会几分相术,夫人不介意的话,也让我看看?” 陈夫人愣了愣,便依从,任阎良花拉过手腕,盯着掌心看了半晌。 许久,阎良花松开手,近对方的眼睛,道:“可我看夫人手相,却是富贵命。是什么让你不想要这富贵?” 陈夫人浑身一震,不明所以地看着她,面更为苍白。 阎良花索挑明了:“夫人的病明明不应该这么重,可是如今却药石无医。世界上最难治的,莫过于心病。” 陈夫人下意识地反驳:“我没有……” 她怎么会不想活呢? 她住在大宅子里,与夫君相敬如宾,有良师也有益友,还有什么缺憾? 她还放不下莲香,放不下陈平之,更加放不下公主,怎么会舍得离开? 可她的确觉得好疲倦,吐出了一口浊气:“你真的很聪明,我的确倦了人间,但你不要和任何人说。” 轻生而死,在古代很有忌讳。 阎良花在心里叹了口气,陈夫人的眼睛不对,她的眼底看不见求生的意志,只有身陷泥潭的漩涡。 然而发现的太晚。 陈非在她抑郁症求死的心态下,身体已经拖到无药可救。 “那您想见我,要说什么?” “这么说很冒昧,陈平之很喜你,而我将不久于人世。” 阎良花恍然大悟,最近怎么回事都想给自己做媒。她摇头拒绝,这院子里种的那盆兰花:“夫人很喜兰花吗?” 陈夫人恍惚着点了点头。 “那……” 阎良花深深的看着她,“陈平之喜吗?” “喜吧,他这个人看上去放,实则守礼。在秦楼楚馆里浪,从不招惹正经人家的女儿,他对你有些不一样。”陈夫人咳嗽了两声,断断续续地说:“我知道让你做继室委屈,但我身下无一子,你跟嫁头婚其实没什么区别。” 阎良花终于知道陈夫人对自己诡异的亲近是从何而来,这个人想寻死不是一天两天,只想在死之前把所有人都安排好。 只是可惜了,她和陈平之清清白白。 “您误会了,我和他的确有些来往,但是基于合作者的基础上,我想陈平之对我也并无男女之情。” “竟是这样。”陈非无不惋惜地说。 阎良花有些难过,“你就算把一切都安排好,也没谁能取代你,也没办法弥补你离开带来的伤痛。” 陈非风轻云淡的表达着痛苦:“可是我活着好难过,就不要再挽留我了。” 阎良花沉默不语。 陈非的眼睛开始失去焦距,上面像蒙了一层雾:“家中有很多书,你待会儿去挑一挑自己喜的吧。” “我不能白拿你的书,你有什么未了的心愿要我帮忙?” “没有,若你肯帮我忙,那就帮我照顾一下凌烟公主吧。”陈非这两天不肯见人,凌烟公主几次登门都被她派人堵在外边。 陈平之在家,强势强硬,公主府的人也不敢胡来。 陈非呢喃着说:“我如今这副模样,不敢让她看我。” 阎良花只觉得想不通的一点豁然开朗。 陈非为何肯帮陈平之考虑未来,却无男女之情。只因她心中早有所属,属于一个不可能的人。 她们两个永远不可能在一起,注定要分开,然后各自陪在丈夫身边。 这种生离,比死别更让人难受。 陈非选择了一种决绝的方式来离开痛苦。 阎良花无话可说。 十九,是个雷雨天。惊雷破空,仿佛要拔走蓬莱三山,暴雨倾泻,就像那百川冲决堤岸。 陈夫人最讨厌这种郁的天气,却没想到人生的最后一天就是在这样的天气中。 陈平之寸步不离的守在她的身边,“夫一场过得不痛不,我也不要求你葬进我们家祖坟,你心上人是谁?让他把你带走。” 陈夫人闭上了眼睛,带不走。她带不走我。 “我若是男子便好了,也不求建功立业,只求自由。” “下辈子吧。” 莲香红着眼睛给她熬药,平里那些被她关照过的下人们也围在卧房门口,不敢进,只偷偷的看。 陈夫人软软的躺在靠枕上,脸苍白如纸。 陈平之端来药碗,凉了凉汤药,他还是头一次要为陈夫人药喝。 她扭开了头,抗拒的说:“不了,喝了一辈子的药,骨头都喝的有药味,就让我任这一次吧。” 都到了这地步,多一碗药,少一碗药,已经没什么作用。 陈平之随了她的心愿,放下了药碗。 陈夫人挥了挥手,让大家都离开,“我想睡一会儿。” 她不想让人看着自己断气的那一瞬间,死亡是一件适合孤零零面对的事。 陈平之眼帘垂下,站起身来,从背影看上去格外瘦弱而且颓废。 众人散去,屋子终于空了下来。外边暴雨倾盆,不断地洗刷着窗面。 陈夫人挣扎着起身,开始梳妆。临到此时,她的神竟然好了一些,可以勉强下了。 窗外下着瓢泼大雨,闪电映着雨珠,像一条条雪白的锁链,她却在这铺天盖地的锁链之中,觉到久违的自由。 她心知自己是回光返照,用最后的力气换了干净的衣裙,梳了一个简单的发髻,想了想,并没有簪子。 看着铜镜当中的自己,全然陌生。 “凌烟,若你见了我恐怕也认不出来。” “凌烟,不要再来见我了,和你的夫婿好好过完这一生吧,做你尊贵的公主殿下。” “凌烟,若有下辈子……” 她们两个最大的遗憾就是没一个是男人,哪怕两个人都是男人,也好过现在受人安排。 她一张口,吐了铜镜的血,手一滑推翻了桌面上的铜镜摔的啪啪响。 一只守在屋外边的陈平之听见动静,立刻冲了回去。 屋子里,陈夫人正穿着平里最的素服,未着珠翠,安安静静地伏在香案旁,似乎睡着了。 陈平之有种不好的预,冲过去将她扶起来,女子面容如生,躯体却已经凉掉。 陈平之愣了愣,手有些发抖,犹豫了半晌去探她的鼻息,却又不敢确认,最终只落在她的青丝上。 “其实我都预料到了,今天大限将至,可我提前知道怎么还这么难受?” “老爷,这里有封信。”莲香红着眼眶,将桌上的一张信笺递给他。 陈平之展开,见雪白的纸面上字迹娟秀,飘逸俊美,很是吃了一惊,再看书信的内容,他更是心中一震。 良久,他放下信笺,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脸,放声痛哭。 陈夫人去世的消息很快传遍了京都。 阎良花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一个戏园喝茶。她端茶的手顿了顿,又放下,最终只能一声叹息。世间最催人老的就是情,情重身。 她这厢出神,戏台上的花旦仍在痴痴怨怨地唱着鹊桥仙—— “吾乃织女是也。蒙上帝玉敕,与牛郎结为天上夫妇。年年七夕,渡河相见。今乃下界天宝十载,七月七夕。你看明河无浪,乌鹊将填……” “金风玉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旁边桌边有位年轻公子手握折扇,说:“陈兄与陈夫人应当也是如此吧。” 阎良花苦笑了一下,将碗里剩下的一点茶饮尽,顺嘴接了一句:“然而世上没有鹊桥,一旦分离了,就是永别。” 陈非一死,今晚是多少人的不眠夜。 那公子看向阎良花,眼神陌生,但优雅的点头,表示礼节。 一曲唱罢,阎良花也听得有些腻了,紧了紧披风,留下赏银,出了戏园。因为听戏只是心血来,所以她并未带丫鬟跟随,只是只身前来。 这个终究是过去,街道烤得慌,人面庞生疼。 阎良花只在街边走了几步,远处突然马蹄声声,奔来一队人马。 这群人黑衣黑,似乎有什么急事,阎良花下意识地避让到一旁,谁知他们在路过的一瞬间,硬生生转了个弯,将她拦抱上马车。 阎良花有些错愕,为首的人也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直接将她往里面一扔,便放下车帘,疾驶而去。 马车内的人更是眼疾手快,一人勒住她的脖子,一人往她嘴里布条,看来是早有准备。阎良花的手摸上靴子里的匕首,却被一道雪白的刀刃架住脖子,呵斥道:“别动,不然人头不保。”DXSZXeDU.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