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师话音未落,玄悯手指已然叩了下去。 就听一声锵然之音响起,圆阵和钟罩均是猛然一颤,国师面上覆着的面具应声裂成两半,当啷掉落在地,而他始终阖着的双眸也终于睁了开来。 他和玄悯两人均是一身云雪僧袍,身形相似,气质相近。 对目相望的瞬间,这一站一坐的两人眸子里都略过一丝怔愣,又快速敛了回去。 在玄悯有限的记忆里,只在很小很小的时候,见过一两次这位“师父”摘下面具后的模样。即便在外人不得擅入的天机院里,他也甚少会出面容。以至于,他对这“师父”的面容印象,始终是模糊的。 现今真正仔细一看,对方同他印象中的模样仅仅是肖似而已,出入甚多。 最终,还是坐着的国师在怔愣之后忽然极轻地摇了摇头,似是嘲讽般地轻哂了一声。 玄悯对他印象模糊,他却不然,毕竟当初是他将玄悯寻回来的,又从孩童教养成人。 至少玄悯幼年以及少年时候的模样,他是记得清清楚楚的,甚至于在玄悯接替他成为国师的那些年里,他也是见过玄悯的模样的。 “同灯”之名,传至今,已历四人,又或者算是三人。所谓的国师其实一直在换,这几人模样也并非完全相同,只是幼年受符阵以及灵药的刻意影响,长相略有相似而已。 大多时候,国师都是覆着面具的,是以得见真容的人屈指可数,且今见了,下一回再见兴许已是多年之后,略有变化外人也只当是寻常。更何况甚少有人敢毫不遮掩地盯着国师的面容,更多时候,即便带着面具,那些人也是微微垂着目光不敢直视的。 加之历任国师的生活习以及周身气质极为接近,以至于常人很难觉察出异样。 唯独需要他们费心注意的,是两任国师相替的过度之期。因为那时候,前一任国师多已有了些年纪,而后一任正值年华。所以,当他人过中年,对外示人时,便开始借由胶蜡和人皮面具稍作修饰。而玄悯那时候模样间还带着一丝少年气,也同样需要藉由此类种种方式,将两任国师之间的差别缩到最小。 起初,是少年时候的玄悯尊崇教诲,将自己的模样像他靠拢。到了后来,玄悯成为主导时,这种倾向便调转了方向,变成他想尽一切办法让自己同玄悯相似。 再后来,他们之间发生了太多事情,以致于面具戴了便再摘不下来,到如今四目相对时恍然发现,自己连对方真正的容貌都有些陌生了,当真是可笑极了…… 玄悯的目光最终还是默然而冷淡地下移一番,落在了国师下巴可怖的血点上,这是将百人福禄功德纳入己身的征兆,只要这些血点最终在命之处汇成一点,这阵就成了。而这阵又是同江山埋骨阵紧紧相牵的,此阵既成,怕是江山埋骨也再做不得更改了。 先前国师停了诵经声时,这些血点还会停止移动,此时上了面部,这些血点仿若已经活了一般,即便国师没再继续诵经,它们依然在缓缓朝上移着。 玄悯一僧袍当即出手,国师再不坐以待毙,带着罩顶金钟,一跃而起! 手的一瞬,圆阵剧震,巨浪狂掀,奔涌着扑向江松山,将整个黑石滩罩在其下。 一时间,地动山摇,江河震。 然而玄悯一时间却占不了上风,他的铜钱依然有一枚未解,且不知为何,招招之中,他和国师都有一种古怪的牵连,并非像薛闲那样心思想通的牵连,而是不论何种招式落在对方身上,成效似乎总会受到削减。 更何况手之中,他还得时刻牵制着其他各处,以免江河倾覆,洪水滔天。 当然,国师同样也奈何不了他。以至于两方拼力对峙,却始终高低不分。 玄悯手中的铜钱越来越热,制未解的那一枚嗡鸣不断,热得近乎烫手。似乎再多出一招,就会彻底融毁一般。 国师的血点已然过了人中,正朝眼下游移。再出众的容貌也抵不住这样妖的痕迹,他整张脸都显得诡异又可怖。 玄悯在手中始终注意着那片血点,他发现那些血点的移动是愈来愈快的,一旦到了上半张脸,便仿若打通了某个关窍一般,很快便过了颧骨。 然后是双眼。 接着眉骨。 玄悯手中铜钱乍然一震,最后一枚制在千钧一发之际倏然解开。老旧的皮壳驳落在地,油黄的铜皮彻底显…… 铺天盖地的记忆水一般淹了过来。 他在记忆之中回归于孩童时候,依然是在堂前抄经。矮几是特地为他准备的,刚好适合他的个头。他站着,一手执笔,姿态娴,明明年纪不大,却好似已经做过千遍这样的事情一般。 那时候抄经并非为了让他悉经文,也并非是静心平气,毕竟他自小就是个冷冰冰不言语的子。他抄经只是为了练习字迹,让自己的笔迹同那手抄经书的字迹相像。 不过古怪的是,他即便不练,字迹也同那手抄经书十分相似。 他抄完一页,想起这些古怪,便抬眼朝一旁的国师看了一眼,开口问道:“师父,这经书是何人所抄?” 国师凝练铜钱的手指一顿,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在并不明亮的屋角显得模糊不清,让玄悯看不懂其中的意味。他等了一会儿,才听见国师淡淡道:“同灯。” 玄悯一愣:“同灯?” 国师“嗯”了一声,依旧兀自盘着铜钱。 油黄的光亮从他手中一闪而过,灵气充沛。 玄悯有些不解:“师父抄的?” “说过许多回了,莫要叫我师父。”国师头也不抬地应道,而后顿了顿答道:“此书乃上一位同灯所抄。” “上一位?” “国师之位实乃代代相传,对外却全当一人,法号自然不变,均为同灯,我是第三位。”国师说完,又过了好一会儿,道:“往后,你便也是同灯。” 他说这句话时,表情同样隐在屋角的影之中,显得有些晦暗不明。 玄悯微愣,虽然子不热,但他毕竟年纪不大,是以仍有些好奇:“那……原本的法号是什么?” 他本想惯地称国师为师父,但想起先前的话,又把这个称呼省去了。 国师淡淡道:“祖弘,也兴许是旁的,忘了。” …… 他还想起了第一次自称为同灯的时候,初十九,面容还带着一丝残余的少年气。他将人皮面具仔细地贴上脸颊,又罩上一层兽纹面具,领着浩浩长队去往泰山。 自那以后,他便以国师身份示人的次数便越来越多,因为祖弘开始有些力不从心了,年纪也到了。 他在纷杂用来的记忆之中看到了自己彻底执掌太常寺的零碎之事,颇有些前尘旧梦之,若是祖弘不曾变卦,他兴许会一直如此到此生终了。 尽管祖弘国师一直不愿他称其为师父,但那时的玄悯惦念师恩,是以祖弘迟迟未曾归隐,又重新想要参与太常寺事务时,玄悯并未阻拦。 毕竟,他本就不执著于国师之位,比起周旋与庙堂之中,他更喜独居山间。 于是在他执掌太常寺十数年后,干脆将天机院重新让与祖弘,自己则搬至了山坳竹楼中。因为他天生带佛骨,灵资又比祖弘强些,有些事情,祖弘依然需要他帮忙。 所以,虽然独居山间,他同太常寺依然保有联系……直到祖弘托他卜算真龙劫期。 “为何要卜算劫期?”当时的玄悯受托重回天机院,站在望星楼顶,皱着眉问道。 站在圆桌边的祖弘换了一身打扮,以免同玄悯出现在一处让人心疑,闻言他只是平静道:“前些天算到三年后恐有大灾,兴许是真龙碰上大劫所致,算出劫期也好早做准备,以免百姓遭殃。” 玄悯有一瞬间觉得古怪。 他在竹楼独居的时里隐约觉察到了一些事情,然而迟迟未有凭证。加之祖弘所说的话听起来并无破绽,所以他略一沉后,还是应下了。 而当后来的后来,他得知真龙于劫期当被人活筋骨时,在那数年里一直隐在暗处的巨大分歧彻底爆发,早年的师恩在那些零零碎碎却又无处不在的裂痕之中被消磨殆尽,所有令他生疑的蛛丝马迹终于串成了真相,而那真相比他所估量的还要难以想象,那些拿捏在祖弘手中的生魂枯骨仿佛凝成了一条长鞭,将一切和平之象彻底断。 他并非优柔寡断之人,所以盛怒之下冷脸直入天机院,将祖弘周身封、灵力散全。谁知同寿蛛牵连颇深,以至于他自己因为祖弘的伤而受了影响,这才记忆尽失。 彻底失去记忆前,他匆忙间给自己留了字条,又在惯用铜钱之上加了制,以免落入旁人之手。 …… 一切零碎而散的场景,从幼时到如今,一点儿不落,刚好将曾经所有的缺失一一补齐,仿若大梦一场终于清醒。 玄悯神智终于清明,然而眼前之景却让他眉心一紧。 就见祖弘指尖夹着招雷幡轻轻一抖,数十道天雷自九天直贯而下,却并非要将他置于死地,而是在他头顶结而成网,直罩下来。 玄悯面凌然,垂眸一扫。 此时天雷他已躲不得,只会被其制不得不落于地面,而在他方才为记忆所扰的间隙中,祖弘已然伺机在他脚下圈了一方符阵。 这阵倒并不致命,而是傀儡阵。若是被天雷顺势进阵中,他便会心智全失,任由祖弘摆布。 “我怎么可能杀你?”祖弘在狂风之中淡声说着,“只要听话便——” 就在雷顶,符阵罩地的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长影清啸一声,穿过惊涛巨浪,在眨眼之间将两面夹击之中的玄悯扫走。而后长尾一甩。 祖弘咬断话音,堪堪一闪,这才勉强避过这一击。 然而下一秒,数百道玄雷带着惊天动地的巨响一道道砸贯下来。 “招雷幡?”有人极为不屑地嗤笑一声,冷冷道:“算什么东西!” 话音掷地间,玄悯先一步落于江松山上,而另一道黑衣身影则在惊雷裹挟之中轰然落在了黑石滩上,一掌劈开江上狂浪,带着巨大力道,横扫向祖弘所在之处。 第91章 百年安(二) 数百道玄雷在地上砸出深重的巨坑,无数条裂由中心朝外蔓延出去,有些一直裂入江下,有些则贯入山中。江松山山体之内隐隐发出脆裂的炸响,隆隆之音传出去百里有余,听得人心慌不已。 巨浪直拍过来时,甚至直接拍碎了一处山体,滚石碎落,在大雨之中漫起无边水雾。 待到这一波江退回去,那个被惊雷砸出的巨坑便清晰地显出来——只见那被雷电燎得漆黑的深坑之中,祖弘盘腿而坐,双掌合十,沉声念着经文。 只是他周身所罩的金钟已然被毁,白麻僧衣上四处是焦黑的破口,混杂着淌出来的血,显得骇人又狈。 他念经之中又沉沉咳了几声,细碎的血沫从他口角溢出来,看得出受伤极重。可他脸上的红点却依然在朝命爬蔓,离阵成几乎近在咫尺。 只是被薛闲这样一击,那红点略停了片刻才又重新游移起来,速度较之之前慢得多,似乎又恢复到了最初最为艰难的模样。 他咳了几声,始终无法将一句经文念完,干脆睁开了眸子。不知为何,即便到了这一刻,他看起来也没有惊慌失措,似乎还有后招。若是旁人,兴许此时反倒会犹豫一番,不会冒然进击,以免让其钻了空子。 可他碰见的是薛闲。 祖弘抬眼,只见黑云罩顶之下,有一个黑衣男子长身而立,他脚边还有残余的玄雷微微闪动,头顶是一道接一道的闷雷亮光,映得他皮肤素白,眉眼清晰好看。只是他周身却散发着一股沉又乖张的气息,以至于连他抿着的角都显出了一股气。 最重要的是,他漆黑的瞳仁深处,隐隐泛出了一丝红。 这是入魔的征兆。 不论是自修的凡人还是天生神物,都有可能走火入魔。兴许是修习过程中走了歧路,兴许是误入了阵局,兴许是错服了丹药,又兴许暴戾之气积已久,只须火星一点,入魔不过是眨眼之间的事。 但不论是哪一种,只要入了魔,都会变得十分可怕,因为他们本不受控。 是以祖弘刚看了他一眼,便又是万般雷光直劈下来。在割刮骨的剧痛之中,祖弘皱着眉硬是用内里和灵气在体内各大命脉又护了一遭。 而那个身乖戾之气的黑衣人,则在雷电之中毫不在意地朝深坑走来,居高临下地垂着目光看下来,忽而一歪头,勾着一边角笑了一下,道:“听说,你便是那个我龙骨的人?” 他看了一会儿,干脆一衣摆半蹲下来,用一种冷漠至极的目光看着万般雷电砸落,漫不经心道:“我这人还算有些良心,你这周身骨头零零总总拼接起来,还没我那龙骨一半长,我发发好心算你对等。你既然活了我的龙骨,那也让我活了你的罢……” 说着,他便轻描淡写地抬起一只手,修长白净的手指漂亮极了,一点儿不像是沾过血的。就见他五指一屈,隔空握住了什么,面无表情地朝后轻轻一拽。 祖弘当即闷哼一声,合十的手掌一抖,左手当即攥住了右手的手腕。 他觉得那黑衣人正隔空透过他的皮,将他的指骨活生生出去。那种骨分离的觉,痛不生。 在那一瞬间,祖弘忽然想赌一把。这黑衣人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玄悯,关系必然匪浅。他的痛苦自然不会引起黑衣人的在意,但是玄悯却不然。 没人会枉顾自己同伴的痛苦,哪怕只要稍稍犹豫一丁点儿…… 只要给他一个时机……dxszXEdu.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