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闫看着他。见他盯着前头那位渐渐远去的小姐的背影,脸有点沉,半晌也不做声,忽然到有点不安。 “九公子,我看那位小姐的态度很是坚决,不如算了吧,毕竟是长身上的,身体发肤,出自父母。何况女人哪,更不好随意动头发的。我看戏文里,唱旦的一绞头发,就是要送给男人做定情的。人家既然不愿意卖,咱们也不好勉强。何况这么高的价,还怕买不到好东西——” 话音未落,只见车里那位一语不发,忽然推门而下,径直坐到了驾驶位上。 汽车迅速发动。 冯恪之双眼盯着前方,猛地踩下油门。 引擎发出“轰”的咆哮之声,车子冲了出去,一下将絮絮叨叨的老闫,撇在了后头。 第3章 车里的那个人,不是善茬。 孟兰亭没有回头,却也觉到了身后两道目光一直在盯着自己。 她的心里忽然有点不安,急忙加快脚步,恰好这时,一个车夫拉了辆空车从对面跑来,向她招揽生意。 孟兰亭连价钱也不问了,急忙坐了上去,叫车夫送自己去之华大学。 “我有急事,麻烦您快些。” 车夫应声,拉起黄包车,掉头疾步跑了起来。 孟兰亭还没来得及坐稳,身后传来一阵汽车引擎的轰轰之声。 那辆黑的汽车,从后疾追而上,车头猛地打了个拐。 “吱——” 伴着一道轮胎和地面摩擦发出的刺耳之声,车身一横,一下就将黄包车顶死在了路边。 地上的一滩雪水污泥溅得老高,溅在了孟兰亭的管上。 车夫更是吓了一跳,猛地停住脚步。 孟兰亭的身体跟着晃了一下。 “啪”的一声,放在座位侧的糕点包,滑落下去,掉在了地上的污泥坑里。 “白瞎了你的——” 车夫惊魂未定,抬起头。 开汽车横路的,是个公子哥模样的年轻男子,二十出头,俊俏得很,脸却有点难看,双手搭在方向盘上,两只眼睛,盯着自己拉的那个年轻小姐。 车夫一愣,立刻猜到了。 怕是故意的,要找这小姐的茬。 知道自己惹不起,车夫硬生生地回了骂人的话,转头对着孟兰亭,陪笑道:“这位小姐,您行行好,下来吧,我不拉了。” 孟兰亭从黄包车上默默下来。 车夫拉起空车,一溜烟地跑了。 “说吧,要多少?” 冯恪之直接道。 孟兰亭转脸,看了眼正往这边追上来的那个老闫,迟疑了下,说:“刚才我已经说了,我不想卖。” 冯恪之从车上下来,绕到孟兰亭的面前,停住。 他的视线落在了孟兰亭的脸上,两人短暂的四目相接。 “别在老子面前端你那点清高了。老子要买的东西,你卖最好,不卖也得卖!” 他转个身,从汽车的一格暗屉里掏出一叠还扎着中央银行封的崭新绿票,全是百元钞,出来,一张一张地往孟兰亭的大衣口袋里。 “看清楚了,美钞。” “够不够?” “够不够?” 孟兰亭僵住了。 生平第一次,碰到这样的人。 刚才这么近距离的对望,第一眼时,她的脑海里,忽然竟还浮出了旧书上曾有过的对少年君王的一句溢美之辞。所谓“风表瓌异,神采英迈”,大约也就这样吧。 但很快,这种觉就然无存。 面前的这个年轻男人,那双飞扬眉眼之中出来的眼神,是如此的轻慢和张狂。 身上的宿烟味道,还有眼底没有散尽的那层淡淡的红血丝,更是令人联想到了纵无度四个字。 冯恪之一口气了七八张,停了下来。 “还不够?” 他的视线从她的脸往下扫,依次扫过她被宽大的花呢旧大衣隐住的脯和、穿了条溅着点点污泥的灯芯绒的双腿,最后又落回到她的脸上,举起那叠钱,朝她面门甩了甩。 纸张发出一道新钞特有的轻微的悦耳哗哗之声。 “老实说,别说一把头发了,买个人,原本也是用不了这么多的。” 他撇了撇嘴,将剩下的钱,全部进了孟兰亭的口袋里,说完转头,对着已经跑了上来的老闫说:“拿剪刀去!”语气是命令式的。 老闫看得出来,这个女孩子不愿卖她的头发。 但九公子的脾气,从小到大,但凡看上眼的,非要到手不可,他更是知道。 他看了眼在那个小姐的大衣兜里的整整一叠绿票的角,心想就算不愿意,这也不能算吃亏了。非但不吃亏,还是笔横财。到荣记借了把剪子,拿了回来。 “给我剪!” 老闫哎了一声,起剪子来到孟兰亭的身后。 孟兰亭浑身的血,在血管里轰轰地奔着。 如此寒冷的天气,她却到浑身发烫。皮肤下仿佛有无数的牛般的细细针头,在扎着自己。 她的祖父进士出身,署巡抚、总督,倡导洋务,捐馆于军机大臣的要位。毕生实干之功,虽不能扭转乾坤改变末皇朝走向灭亡的结局,但却公廉一生,去后得文靖公谥号,清名不坠。 她的父亲,虽种田南山,却也是安贫守道,学术有成。 从她记事起,乡里无人不敬孟氏宗祠。 现在世道固然变天,从小到大,她也不曾享过一天的富贵,但也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竟会受到这样的羞辱。 她真的想把进自己兜里的那叠钱,狠狠地拍回到对面的那张脸上。 但是生活,却早就已经教会了她一个道理。 胳膊,不要和大腿扭。 她来上海的目的,是为了找自己的弟弟,不是触怒这种万一疯了不知道还会干出什么的地头蛇。 她站着,一动不动,僵硬得仿佛一尊石像。 “姑娘,我剪了啊!” 老闫嘴里嘟囔着,剪子左右比划了几下,犹犹豫豫,仿佛有点下不去手。 冯恪之从眼角斜睨了孟兰亭一眼,推开老闫,自己转到她身后,抓起了那条辫发。 触手又凉又滑,柔软如丝。 这种觉,仿佛贴着手心,沿触神经,瞬间传递到了中枢的每一个末梢。 冯恪之胳膊一顿,五指下意识地收紧,捏了一捏。 两人距离靠得极近了。 她脸苍白,乌黑的睫,在微微颤抖,耳垂后,出的那一小片白白的颈侧肌肤,以眼可见的速度,冒出了一颗又一颗的细细的皮小疙瘩。 他看得清清楚楚,心里忽然生出了一丝久未有过的快,通体舒泰。 但还不够。 他盯着眼皮子前这张线条致的女孩的侧脸,拿起了老闫手里的剪刀。 仿佛刻意似的,锋利的钢刃,慢慢地切绞着被他牢牢捏在手心里的这把柔软发丝。 路人来回经过,不断地回头,老荣头和伙计远远张望这,却没有谁靠近。 乌黑的发丝,一束束地断开。 孟兰亭闭上了眼睛。 仿佛过了很久,她的耳畔传来了最后的喀嚓一声。 长发齐颈而断。 冯恪之连剪刀带辫发扔到了老闫手里,双手兜,扭头就走。 老闫把在孟兰亭衣兜外的那叠钱角往下了,低声提醒:“姑娘,你发了一笔大财。收好,别落人眼。”说完匆匆追了上去。 孟兰亭停了一会儿,转过身,迈开脚步,继续朝前走去。 所有的愤怒,很快就被面而来的刺骨寒风给吹散了。 唯有那种无端遭人肆意羞辱,自己却无法反抗的悲伤无力之,慢慢占了她的心头。 父母先后皆亡,唯一的弟弟,也生死杳茫。 世上那么多的人,她却再也无人可依。 她是没有资格软弱的。 何况刚才,倘若遇到那人再坏个几分,自己又能如何? 如今不过失发而已,应当庆幸。 但是眼眶,还是忍不住慢慢泛红了。 寒风吹来,她到面庞冷。 对面走来路人,投来讶然的目光。dxsZXEDU.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