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动声地打出去一张白皮,商慈漫不经心地说了句:“葛三爷今年本命,不但没犯值太岁,运势反倒这么好,当真稀奇。” 葛三爷摸牌的动作顿了顿,奇道:“你怎知我本命壬辰?” 商慈指了指自己的手腕,葛三爷低头瞧了眼袖口,瞬间了然。 葛三爷浑身上下没有任何的坠饰,道袍被洗得发白,透着十足的穷酸气,如果不是他手里那实打实的一沓银票,你绝不会把他与连续数称霸赌坊的人联想到一起。 商慈几乎有八成可以肯定,他身上有抵挡天道规则的法器,而他这盘盘皆赢的旺运都是从他人的生辰八字里借来的。那法器他一定随身带着,但是肯定不会戴在让别人轻易看见的地方,商慈把他从头到脚扫视了个遍,没有发现状似法器的物件,倒发现了一件意外的东西——他手腕上戴着用红绳穿着的木雕貔貅。 红驱,本命年的人喜戴红,又叫本命红,貔貅亦是会镇太岁的神兽,今年是壬辰,即龙年,龙是十二属相中比较特殊的一只,本命年并非都是不吉,一般都是好坏参半,而龙年生人每逢本命犯太岁,多坎坷不顺,忌施展拳脚,运程阻滞。 见商慈有此一问,葛三爷心中微凛,难道她发现了什么? 不过警惕归警惕,葛三爷只道她与自己是同道中人,心思较常人,想得多些也是正常,殊不知商慈已知晓他借机缘的事,并将他有恃无恐的原因猜测得*不离十。 开牌,烂牌,开牌,烂牌……在这样的死循环中,商慈身上的五十两银子,即她的全部家当,在短短几盘内,输了个光。 商慈并没指望在牌桌上赢他,输光了最后一两银子后,商慈站起身来,笑盈盈道:“葛三爷牌技高超,我甘拜下风,玩了这么长时间的麻雀牌,想必各位也腻了,不如我们试试骰宝?” 隔壁骰宝玩得火热,喊大小的呼声振聋发聩,众人听得心,葛三爷却是想都没想,直接断然拒绝:“姑娘若输没钱了,大可不玩,像先前那陈公子一样直接离去便好,也不丢人。” 骰宝是闲家向庄家下注,他要是屡下屡赢,相当于从庄家手里抢银子,赌坊主人能饶得了他?他暂时还不想得罪赌坊的庄家,他还想在这儿多捞几天银子呢! “我想葛三爷没明白我的意思,”商慈一手伸进怀里,掏出一直捂在口、从未离身的“护心镜”,放在桌上,“光是赌银子,有些无趣,这是一件开过光的法器,我们不去庄家那儿玩,亦不叫荷官,只拿两个骰盅过来,纯粹比大小如何?” 葛三爷看到那件罗盘时,眼珠子唰地亮了,又听闻商慈如是说,眼里闪过贪婪又纠结的神。 相较于葛三爷的难掩动,周围的公子哥倒是兴趣缺缺,他们只知这是个罗盘,至于开不开光,他们没有什么概念,加之这罗盘造型普通,材料是寻常的桃木,看起来似乎并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 所谓开光,其实并不像道听途说里的那样,几个和尚凑一起念几句经烧几柱香就完事的,若是泥塑神像,开光的仪式在捏坯胎的时候就开始了,每开一次光,冥冥之中都要损失一些开光僧人的修为道行,是有钱也难以买到的。 这罗盘在寻常人眼中可能一文不值,但在内行人眼中,可谓贵比千金。 肃王爷是皇亲贵胄,能讨得开光法器并不奇怪,而像葛三爷这样混迹市井的平头百姓,想要一件有佛光加持、可护身避煞的法器,除非是走了什么狗屎运,比如说无意间救了某位寺庙主持,或是发现和某位高僧是失散多年的兄弟…… 葛三爷那双下耷的三角眼在桃木罗盘上不舍的连,他对商慈这种上赶着输钱的做法有些不理解,不过既然不在庄家那儿下注,似乎就没有什么可顾忌的了。 到底是舍不得放掉这块到嘴边的,葛三爷转身叫赌坊的伙计去拿了两个骰盅,眯眼冲商慈笑道:“姑娘想怎么玩啊?” 虽然他私认为他做得这事没人知道,但万事还是小心为上,葛三爷暗自决定赌完这次就收手,反正他这几天已卷了不少银子,够本了。等把这法器到手,大不了隐匿起来,商慈就算察觉到什么不对,也找不到他的人了。 商慈摸着下巴道:“葛三爷想必也知道这罗盘的价值,这样吧,二百两一局,我若输五局,就将这罗盘抵给你,如何?” “好,就这么定了。” 不消片刻,伙计拿来骰盅,顺便把桌上的麻雀牌收了下去,趁着伙计收拾的功夫,商慈若无其事地走到墙处,像是在观赏,也像是小女儿家生烂漫,用手指轻拨了拨一钉在墙面上的柳枝条。 待伙计将两个骰盅六个骰子摆好后,商慈没有再坐方才打麻雀牌时的方位,而是换了个朝向,坐在一张在坐北朝南的椅子上。 葛三爷丝毫没有察觉,自然地坐在了她的对面。 一局二百两,这赌注可比麻雀牌大很了,一些热衷于骰宝的赌徒们相继围了过来。 骰盅扣住骰子,商慈气定神闲地开始摇动骰盅,随后葛三爷也开始动作起来。 手中的骰盅咣当作响,须臾,倒扣在桌面上,同时间,葛三爷也扣了骰盅。 商慈也不卖关子,利落地直接开了盅,众人看到那三个骰子的点数时,此起彼伏的唏嘘声响起。 两个一点,一个两点,小得没边。 而葛三爷同时也揭开了骰盅,赫然是两个六点,一个五点。 卜筮里偶尔会用到骰子,商慈掷骰子的技术不能说是神乎其神,至少每回摇出三个六还是有准头的,这回摇出这个结果,她也不惊讶,毕竟对手身负不知多少人的福运机缘。 看见葛三爷盅下那颗五点的骰子,商慈角微微勾起,看来,起效果了。 “我输了一次,还有四次机会,继续。” 看到商慈风淡云轻地吐出这句,再次拿起骰盅,葛三爷隐隐有种不安的预,但眼神触及到那件桃木罗盘时,那抹不安尽数被贪婪所取代…… 骰子在竹盅内上下翻飞,清脆如鼓点震动着众人的耳膜,摇盅,扣盅,开盅—— 二、一、二对六、五、五。 二、二、三对四、五、六。 三、三、三对四、四、三…… 接下来的三次,商慈无一意外都输了,但是陆续有人注意到,似乎有种微妙的巧合,商慈掷的点数在逐渐增加,而葛三爷的点数毫无疑问在逐渐减少…… 第五次摇盅,所有人都在屏息静气,等待着这关键的一局。 骰盅渐渐移开,盅内的情景展现在众人眼前,人群倏地爆发出一阵动,都在不可置信地相互低语同一句:“三爷输了?” 四三四对四三三。 葛三爷傻眼了,这是他数以来第一次失手,然而他没有想太多,惊疑片刻后,从手边数出二百两的银票,递给商慈,同时深一口气:“继续。” 他只要再赢一次,一次就好。 而接下来的发展,完全超出了葛三爷的预料,原本属于他的天平诡异地开始朝商慈那方倾斜…… 四四五对三四二…… 五三五对三二二…… 葛三爷擦着脑门上冒出的汗,不断重复递银票的动作。 怎么会这样,那些借来的机缘还足够他挥霍很久,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不可能,不可能…… 手边的那沓子银票已经输完了,葛三爷不甘心地开始从怀里拿之前在赌坊赢的银票。 握着骰盅的掌心冒出了汗,葛三爷双眼发红,如同着了魔似地,狠狠瞪着商慈,疯狂地摇动骰盅。 赌无不胜的葛三爷终于输了钱,不少曾败在他手下的公子哥们此刻的举动,完美诠释着落井下石四个字,在每一次开盅后,有些在大笑着抚掌庆贺,有些在拍手叫好。 冷汗沿着脸皮上纵横的褶皱往下淌,葛三爷整个人如同从水中捞上来似得,上身上最后一张银票,终于在看到商慈掷出三个六时,急火攻心,一口气噎在嗓子眼没上来,整个人瘫倒在桌面上。 骰盅被打落,骰子在地上滴溜溜地打转。 ☆、第16章 仙翁钓鱼 商慈从鸿门赌坊走出来,拂了拂袖子,好像要把衣襟上沾染的浑浊气息都抖落。 瞧着外面已近黄昏的天,呼着新鲜的空气,外加刚刚落入荷包的两千三百两银,商慈的心情美到无法只用一个简单的好来形容。 那葛三爷在相术上有些本事,但在风水方位上是一窍不通,所以才会这么轻易地被她坑了去。 整个赌坊不光笼罩着盘龙饮水局,二楼的每一处雅间,都设有十分隐蔽的小风水局。 那钉在墙面上的柳枝看似是普通的装饰,其实里面大有门道,若不是对各类阵局格外,寻常的风水先生都不一定能发现。 在那面墙的墙处摆着一只梨木花几,一座辨仙子仙翁彩绘泥像端放其上,辨仙子是道教仙翁,配合那浸过五行的柳枝条,所以这风水局又叫仙翁钓鱼,他们这些赌客就是所谓的肥鱼。 这种风水局会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人的气运,那柳枝的梢头原本是正对着门口,风水局的效果会平摊到每个穿门而过的赌客身上,商慈将那柳梢移了位,直指葛三爷一人,由此一来,他身上的气运便被弱化了数倍。 再加之生肖五行论,龙年生人最忌坐南朝北,这个方位的运势极低,而商慈的属相刚好在北方有所助长,这一扬一抑,加之葛三爷借来的福运在这几天已消耗了不少,她会一点点扳回运势是计划之中的事。 不过她没想到的是,葛三爷心志这么不坚定,或者说太坚定,以至于钻了牛角尖,死撑着脸面,以至于到最后,把所有的银子都输给她才罢手。 她此举只是想给葛三爷一个小小的教训,若能通过今之事,能让他就此收手是最好不过了。 倘若放任葛三爷继续无差别地借机缘,败坏她们同道人的名声是其一,其二势必会引起其他同道之人的注意。到时候,觊觎这法器的可就不止她一人了,这不是她愿意看到的结果。 像可以抵挡天道规则的法器,被葛三爷这样心术不正的蠢人拿着,实在是糟蹋了好东西。 不管如何,她是惦记上了那件神秘的法器,并且为了师兄,她势在必得。 她如今还有些事要着手去做,师兄也不知何时能找来,现下让葛三爷暂时替她保管似乎也不错,谁能想到像葛三爷那样市井刁民会拥有传说中的法器?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妙用。 今一赌后,她和葛三爷也算是结了仇,成为朋友是缘,成为仇人也是缘,总好过陌生人,她巴不得葛三爷从此记恨上了她,隔三差五找上门来,总比消失得不见踪影要好,要知道葛三爷无牵无挂,孑然一人,随时都可能背着包袱跑路。她也相信,经此一事,葛三爷断咽不下这口气的。 “婉姐姐,快走,后面有人在跟踪我们。” 自出了赌坊后,就闷着头不吭声的光好像发现了什么,上前一步,在她耳边低声提醒。 商慈下意识地用余光瞥了眼身后,果真看见两位缩头缩脑的男子在向她们这处张望——她方才赢得那么打眼,八成是被有心人盯上了。 光先是催着她快走,后来发现他们加快步子的同时,后面的人依旧跟得紧,索趁那二人走神间,一把攥住她手腕,拉着她在街上疾奔了起来。 他像是对京城的街巷堂极为悉,商慈跟着他不知道转过了多少巷口,脑袋都晕了,终于拐过一个岔路口时,那两个男人的身影没再出现。 “呼……甩掉他们了……” 光松开她的手腕,转过身来笑看着她,有些邀功的意味。 跑了半天,二人都得上气不接下气,商慈把幕篱揭了,一边作扇子扇风,一边直视他问:“你和那葛三爷究竟是怎么回事?” 光料到她可能会问起,但没料到她此时此刻会问,且问得如此直接,垂下眼眸:“我……” 商慈等了半天,没有下文,眼里闪过失望之:“你要不想说就罢了,以后也不用再跟着我了。” 先前那回碰见葛三爷,他“凑巧”地扭了脚,而这回,他屡次劝阻她进赌坊,再加之葛三爷原本看起来是不想同她完麻雀牌的,却在注意到光后改变了态度,商慈不是傻子,此刻已是猜到他二人定是相的。 此时此刻他还在踌躇着隐瞒,商慈只觉寒心,这几的相处,她自问都快把他当成了半个弟弟,凡事坦诚相待,现在看来,敢情她是当了一回东郭先生? 嗅到商慈话语中的决绝,光顿时手脚慌了:“他……他是我曾经的恩人。” “恩人?”商慈有些诧异。 “是……”光耷拉着脑袋,把和葛三爷的渊源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三年前,那时候他浪至京城,沿街乞讨,殊不知这京城的乞儿都已拉帮结派,见到他这个外来户来抢食,逮到机会二话不说便围上了揍了他一顿,他那时好几没吃上饭,还手的力气都无,只能拼命护住脑袋,默默忍受着这通拳打脚踢。 他被揍得险些晕过去,是葛三爷路过搭救了他,并且赏了他两块馒头。后来的几天,他哪也不敢去,只蹲守在葛三爷的摊位边,有时葛三爷生意不错,便会丢给他几个铜板让他卖馒头去。吃了饭,养好了伤,记仇的小乞丐开始还击了,他也知道凡事挑软柿子捏,专揍比他矮两头的小乞丐,揍完之后再丢给对方半个馒头,算是了了恩怨。 这打一巴掌给一甜枣的方法很好使,渐渐的,他在一众小乞丐中混出了名堂,成为这一带的小乞丐头头,而对于曾经的恩人,小乞丐一直想着怎么回报当初的恩情,于是当葛三爷提出让他留意街坊四邻的红白事并及时告知他时,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商慈这才明白,为什么客栈的店小二说谁家出了什么灾祸,葛三爷总能循着风声找上门去,他又不是千里眼、顺风耳,每摆摊算命,哪能听见那么多的风声八卦,原来是这遍街的小乞丐在给他传递消息。 她向来谨慎,容不得眼里盛沙子,有关葛三爷的事都是重中之重,万一身边有个心怀鬼胎的,她的小算盘,有可能就泡汤了…… 她皱着眉问:“你既受了葛三爷的惠,为何不跟着他讨生活,为何上了我?” 光张了张嘴,他当初也没有想到商慈会真的收留他,葛三爷当初只是施舍地丢给他几枚铜板,从未和他同桌吃过饭,何谈收留……她仅仅因为自己几句话,不但给他安排客栈住,供他吃穿,连当初口头上定的——帮她干活,也仅仅是早晚搬搬桌椅。 后来知道她在京城没有住处,且手头也拮据,他更加不安心了,毕竟,他还真没有到靠人收留的地步——做小乞丐头头的生活还是滋润的,手下小弟讨到什么好吃的,都会先送给他,睡马棚草席也没有什么所谓,反正他已经习惯了。 “我不想再一个人了。” 葛三爷毕竟曾有恩于他,他没办法去说他的坏话,他怕商慈会一个不耐转身离开,嘴里忽然飘出这么一句。然而话刚说出口,却是鼻子一酸,这话实是捎上了几分真心的。dxSZxeDu.coM |